太平狗

“莫失莫忘。”

江北(一)

上个王喻同系列!是一个叶黄!

雁南走https://yilvke.lofter.com/post/1d73cf6c_eeae28c5,石墨好像坏了,但我懒得修车(

题目是从 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 那里来的...啊,这熟悉的起名方式)

老叶是旦角  少天是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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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修刚下台来,烟瘾犯了,水袖一垂,倚着多宝槅抽烟。祖师爷赏他这碗饭,也不见得他有多珍惜,常年托着烟管吞云吐雾,铜烟钵闪闪发亮,湘妃竹上拖下来一条红穗子。他手上的油彩还没来得及擦,映着这寸把来长的红色,鲜艳得教人心惊肉跳,宛如勾引书生的狐狸精。

 

他长一双天生的凤眼,不笑时也似笑非笑,眼梢缓缓收拢成一线,睫毛如同两抹稠艳的刀锋,一顾一瞥之间,轻易使人命丧黄泉。这种眼睛不能近看,幽黑两枚眼珠子,看得人心里咯噔一下;此刻化了戏妆,眼尾晕开轻飘飘的红色,如同拿桃花水稀释过了,令人想到黑山老妖。

 

黄少天原本抱着胳膊坐在栏杆上,看见了,忍不住吹一个悠扬婉转的口哨。吹了口哨还不过瘾,他索性吊起嗓子,油腔滑调地唱道:“美人——”

 

他这一句恍如张生见崔莺莺,偷情意味浓重,却偷得光明正大。叶修听了,狐狸见到商纣王,眼一掠,道:“哟,黄大官人。”

 

 

 

七八月份,南方雨水不止,干土路连泥带水,车马困顿,商帮难行,京城到江沪一带,客栈房价连连地上涨。好茶叶、绢布受了潮,反出一种水味儿,好像三月里的树叶和生丝。白天还好,夜里更下得酽,房檐轰隆隆隆,如同马在上面跑过去。跑商们哀愁地看雨,挤在门口抽烟。

 

叶修早年在嘉世,一班子人因此困于上海,连着两个月毫无进项,差点把戏服当了。而今他在陈果这混吃等死,身份变了,倒觉得这是一个好时候:客栈老板娘赚得多了,高兴起来,工钱跟着涨,他也得以多买些烟。早些年他红的时候,化妆镜前常年成堆的三个九、白金龙,烟嘴子在灯光底下鎏金渡银。后来换成毛纸包着的烟丝,他也没有多大感觉,好像别人世事无常,对于他这位来讲,也不过是从云端轻飘飘下来逛一圈一一唱戏固然好玩,但好事多得很,像这般每天端茶抽烟,也是另外一种好日子。

 

他有时候烟抽多了,口苦,坐在柜台后面,借了苏沐橙的瓜子来嗑,听见客人唱:我好比浅水龙,困在了沙滩……外边雨水倾盆。他听着这种唱词,内心没什么感触,站起来招呼客人,心想,又是一个雨天。

 

 

雨在夏秋连绵不断,整个客栈潮湿,冷,如同一个山上的石头洞。纵使夏季,火炭和木柴依然不停地烧着,煮茶、烫酒、烘衣服,烤干一些新来的银炭。稻糠是用来烧茶水的,火很猛,但不禁烧,叶修常常手持火钳,蹲在七星灶边上烧火。柴火受潮,烟气很重,他常常被熏得眼边发红,倒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他在这里度过了一段好日子。烧火,端茶,抽一些便宜烟草,并且招呼客人……他这一辈子颠沛流离,以为能够安生一段时间。然而有个道理:人要倒霉起来,是不分时候的。真正倒霉的人,平地走路都能够摔死;这样来算,叶修这种倒霉根本不算倒霉,倒有一种因祸得福的意味。时隔多年来看,这件倒霉事可能还要算好事一件。

 

 

 

“站住,”陈果说,“你手里拿的什么?”

 

叶修一手拎着油布,一手提烟管,闻言两手一晾。陈果说:“你去柴房抽烟,是要烧了我这客栈?”

 

“没有啊老板娘。”叶修一抬眼皮,神情无辜,“潮气这么大,着不起来的。”

 

水房里烧的七星灶,稻糠烧起来,烟气本来就大。叶修还朝她吐一个烟圈,陈果涕泪横流,恨不能问候他娘,“烟袋子都着得起来,潮气还大?给我掐了再去!”

 

 

 

纵使是柴房,在雨天也是潮湿的。伙计推开房门,地上早已汪了一片的水。他把雨布撂在一边,偷摸抽了一口烟(陈果要是看见,可能当场气死),把灯往地上一放,就去摸最近的柴火堆。

 

他扒拉了一捆稻糠,手底下突然一顿;草杆摩擦的声音骤然中止,房梁上凝结的水汽滴落下来,掉在水洼里,叮咚一声。有人在他背后说:“不要动。”

 

雨不停地下。柴房修得简陋,地面泛出一阵阵的水汽,顺着人的裤腿盘上来。伙计手里的灯微微晃了两下,扑一声,灭了。

 

黑暗顺着雨水蔓延开来,像鱼那样迅速地包围了他们。在铺天盖地的雨声里,呼吸声轻得几不可闻,冷铁如同蝉翼,顺着人的皮肤轻微地游动。土香气和木柴濡湿的气味四处游窜,在这个雨季里面,菌类、植物、已经死去的木头,不知道多少东西在生长,在重新活过来;伙计却在这种浓厚的气味里面闻见了血气,好像被濡湿的生铁。

 

他在兜里摸火折子。刀刃一紧,那人说:“我说了,不要动!”

 

“别啊,”伙计说,“有话好说。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哪?”

 

火折子在他手里扑一声,迸出几簇火苗,这点光映在他眼睛里,恍若飞蛾扑火。

 

冷铁骤然从他脖子上移开,那人手里冷光一闪,火折子灭了。他喘了喘气,低声道:“本少在你这里躲一躲——待会要有人来找,敢说出本少在哪,要了你的小命!”

 

伙计连声说好。兵荒马乱,天底下全是新事,什么事都能发生,但偏偏被他赶上了。他心里直叹气,透过遥远的雨声,客栈里面响起喧哗,随即是丁里咣当的响动。他一回头,那人脚尖在地上一点,轻飘飘跳起来,几个纵身就上了房梁。他对着这等本事,脑子不由自主地转起来——他转转手里烟袋锅子,心想:“下回让他给钱。”

 

 

几个身穿灰色衣裳的人踹开门,袖口和领子上的金属丝幽幽发光。在黑暗里,他们身形高大,活像一群熊类。

 

领头的人大喝:“有没有人!”

 

柴房里散发出一种潮湿和黑暗并存的味道。借着一点外面灯笼的光,副官看到了木柴和稻糠:为了防潮,它们被放在离地七八寸的架子上,拖着黑黢黢的影子。一个人站在当地,手里的烟袋锅子镶了铜,轻微地反着光。

 

“有,”那人慢吞吞地答道,“大半夜的,劳烦各位军爷了。”

 

枪栓在黑暗里响了一通,士兵高声道:“谁!”

 

黑暗里嚓一声,一团火苗跳起来,被水汽熏得晃了两晃。那人拈起火折子来,点了手里的一盏油灯;四下水汽茫茫,他长了一双凤眼,那火苗在他眼珠子里一闪而过,潋滟诡谲,宛如火星子掉进黑水。

 

他拿烟袋锅子的把手拨了拨灯芯,引得灯火一跳。副官一眨眼:隔着水雾,那人端着灯抬眼一笑,道:“各位军爷半夜来,招待不周,是小的的不是。”

 

军官仔细地打量他。是个伙计,松松垮垮地站着,不但不太像武人,脸上还缺少血色,好像大病初愈。那人一抬眼,道:“各位大人手下留情啊,柴火弄乱了,老板娘要扣月钱的。”

 

他脸上露出以假乱真的惊恐神色。灯下看人,丑的更丑,美的却是别有风致,那烛火红红地一跳,映在他脸上,像真的凤凰从火里跳出来,驻留在他眼角。倘若副官稍稍有文化一些,就会想到聊斋的雨夜,书生来到茅屋避雨,遇见成了精的狐狸。

 

好看毕竟是好看,副官顿一顿,声气也不由自主地软和了些:“有个挨枪的小子,穿黑衣服的,见过他没有?”

 

“那您不巧了,”伙计道,“有个十七八的小子,刚从咱客栈后门走,您恐怕得到别处找找。天儿都黑了,上房还留着呢,给您打一个对折,您看行不行啊?”

 

“别他妈的跟这儿废话,”一个兵一抬脚,哗啦踹倒了一堆柴禾,“搜!把那滚蛋王八羔子找出来毙了!”

 

后面的士兵听闻此言,上来就要夺灯。柴房里暗,这点火是唯一的光源,那士兵手伸到近前,半空里突然掉下一滴水来;外面雨声倾盆,这水落下来的声音显得很哑,扑一声,像钝针穿过了绣花绷子。

 

他把这水在脸上一抹,一伸手,掌心竟红了一片。

 

副官愣了一下,立即喝道:“房梁上有人!”

 

他随即就要伸手拉枪栓。伸到一半,只见那伙计撂下灯,掏出烟锅子,在他手腕上敲了一下,叹气道:“不住就不住,咱又不是黑店,动什么粗啊。”

 

他这动作看似轻飘飘,跟逗猫似的,却快得惊人,一点即收。旁边的士兵一愣,“放肆”尚未出口,咯噔一声,枪支应声落地,那副官已经嚎了起来——他的手腕向后折过去,咯噔一声,竟已经断了。

 

他顺势就要往前倒。那伙计后退一步,一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另一手抓住他的胳膊,漫不经心地一拽,徐徐数落道:“真是不知柴米贵,这时节,湿柴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干。小店除了住宿,就是做点茶水生意,茶炉子烧不起来,可怎么做生意呢?您这可是断人财路,谋财害命啊。”

 

他这一拽、一推,副官脚下不稳,竟被他带得脚离了地。后面的兵见状,登时就要开枪;只见他手腕一转,双手在那副官的肩和髋上一拍,好歹一个人高马大的主儿,竟被他拍得横飞出去。立时一阵乱响,士兵后退的后退,收枪的收枪,加之脚滑、灯黑,乌压压扫倒一片;伙计徐徐摇头,道:“谋财害命,最是伤天害理,我要是再忍,还是个人吗。”

 

士兵们正在兵荒马乱,乍闻这么一张舌灿莲花的嘴,齐齐震惊。不知道是谁撞上了另一堆柴禾,豁朗一声;伙计叹口气,骤然抬头,道:“有刀吧,小朋友?”

 

 

 

他一抬手,稳稳接住了剑鞘。细长的剑戟在他手里耍了一个花,调转过来;灯光昏暗,雨声倾盆,那人拔出剑来,比在灯火上一瞧,笑道:“不错。”

 

 

 

黄少天伏在房梁上观看。这是精巧的屠杀:不像人对人,倒像人对一群动物,轻快、精准、迅速,游刃有余。外面下雨水,屋里则下雨血;他因为失血而感到昏沉,勉强抬起眼皮,叶修好像一个下雨天的过客,云烟一般穿行在雨中,没有一丝雨水落在他的衣服上。剑锋白雪一般返照在他眼里,雨水从房梁上流落下来,凉的凉,烫的烫,令人发昏,如同一个黑水的梦境。

 

 

在梦境里面,他感到有人接住了他。他向前踉跄一步,血液很快地渗过来,隔着两层衣服飞快晕染,好像墨汁掉进水里。雨水是凉的。血则是温热的;叶修闻到久违的铁锈气,就在一瞬间,过去好似剪断的孽缘阴魂不散,再度找上了他。他觉察到了这一点,把手抄在人胳膊窝下面,捡起雨布,用脚扒拉开尚且温热的尸体,心想:“唉。”

 

他掂掂手上的人,摸到了少年人特有的筋骨,清瘦,细长,放在怀里,整个显得很薄。剑身光滑如镜,他随手拿起来,对着光一照;他在剑身上看到了少年人的眉眼,笔笔中锋,如同新开过的刀刃。那一刻他罕见地感到恍惚,屋檐上往下流水,背后是尸山血海,前面则是好像无边无尽的大雨,梦境一般的大雨。对于这一点,在往后以及往后的往后,两个人的回忆都是一样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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