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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狗

太平狗

 

戬空 | 金睛

@有点咸艾特亲妈

太太!!!我写了!!!!虽然我很菜!!!但是我写了!!!

人物属于太太 瞎逼属于我

后续:前尘


杨戬近来频频梦见孙悟空。这并非是个好的征兆。他成神不知多少年月,在这段漫长时间里,梦境和凡人无意义的其他活动一样,渐渐被他摒弃;剩下的梦则有所预示,要么是缘,要么是劫。而孙悟空大概不属这两类。猴子金色的瞳孔出现在他梦里,如同炼蜜丹枣,某种孽障。或者也可说他两样都占:既是缘,又是劫。

 

他半夜醒来,一睁眼,金瞳早已散去。天庭的雾在夜晚分外重一些,从他寝殿的东窗流进来。神仙们与时俱进,他殿里的陈设却没什么变化,寡淡得缺少人味,像是成了仙,也着实是这样。云雾流经他手指,他尚且没有清醒,伸手握了一握;这一握好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回看某段过往。但他一松手,雾气悠悠穿过床、柜、一切家具和黑暗之间的空无,从西窗流出去了。

 

 

早年的时候孙悟空是个什么模样,他依然记得,并且历历在目:红衣金甲,鬓角浓重,眼珠仁如同好黄金,一丝一络,都是杀人不偿命。他见了杨戬,提棒就来,眼角燎出一片野火花。身形一晃,他已消失在原地,空气中留下火苗的残影子,去势腾腾,大有漫山遍野的意思。

 

杨戬架住了这从上方来的一棒,瞥他一眼,道:大胆猢狲。猢狲本人一扬眉:“什么猢狲?要叫爷爷!”

 

那是早年,但也不算太早。天庭有心让猴子消停些,拿个弼马温打发他。杨戬驾云路过御马司,一眼看见无数兽瞳,兽瞳之间就是他的眼珠子,天生地养一对石头,昭昭有光。天庭既让他养马,也是驯一驯他的意思,殊不知石猴只有打灭和放任两条路,除此之外没有第三选项。

 

孙悟空堂堂美猴王,在天庭好吃好喝,整天除了驯马就是喂马,在马厩里躺得骨头发软,每一根汗毛都想找人打架。久而久之,每一个路过御马司的神仙都被他挑衅过。他在人间混久了,知道怎么踩人痛脚,起手问候人爹,收尾问候人妈,不但让人心甘情愿地跟他打,还连带确保了下一回干架。这一招除了对哪吒,见谁都好使。他见了李靖就哈哈大笑,道:“俺老孙是李哪吒的爷爷了,你岂不是我儿子?来,手下败将,叫声爹听听!”

 

李靖原就输给过他一回,新仇旧恨,简直想把他咬死。塔都掏出来了,他手提上金箍棒,打算拿手下败将找个乐子。忽然他若有所觉似的,一抬头,正好对上杨戬目光。

 

这一看不得了,他眼睛里金光大盛,提棒便跃,冲李靖道:“等你老子回来!”

 

 

杨戬没有打的意思。但他堂堂二郎神,天庭有名的战将,自己送上来,孙悟空怎么可能放他。猴子一摇身欺上来,棒头转个方向,改扫他下盘。三叉戟荡开攻势,他撤了一步,皱眉道:“无理取闹。”

 

孙悟空大笑起来。他使蛮力逼住戟尖,狠狠一压,十万八千斤连着一身力气砸下来,震得人虎口隐隐发麻。他喝道:”什么是理?打赢了你孙爷爷我,再来讲理!”

 

 

他且行且战,一路打到下界。孙悟空使棒很凶,没有章法,胡天海地地扑过来,一时难分个高下。他一抬头:猴子眉目浓墨重彩,两眼好似光天化日下的刀刃,徒然抛出无限光芒。正逢他抡棒打将下来,眼睛在阴影里,如同金箍棒没有的锋刃。

 

神仙在人世有诸多限制,杨戬和他打了两个时辰,不愿久战。他暗使个诀,缚妖索骤然发难,从人背后反剪他两手,接着往下,卷住他脚腕。孙悟空没料到这一出。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缚妖索一收,把他倒折过来,利利索索地打了个结。

 

金箍棒脱手,他挣扎半晌,冠子也歪了,破口大骂:狗娘养的杨小二,打不过就使阴招,仗着你孙爷爷我光明磊落,竟搞背后偷袭!手上也不闲着,企图去解那索子。奈何缚妖索是神物,专制他这等祸害,解不开。他百般扭身挣动,杨戬收了三叉戟,瞥他一眼,道:“谁要你光明磊落了?”

 

孙悟空一怔。他下巴颏儿抵在地上,抬起眼睛来,透过一绺零落的头发看杨戬。眼珠子光秀清亮,疑惑是真的,好像清水里的日影。

 

日影转瞬即碎。他一眨眼,大笑道:“好,好!是俺老孙差了一着,今儿这一回算你赢。你功夫不赖,我看得起,你放了我,咱们改日再战!”

 

杨戬捏个诀,缚妖索松开了,缠回他腰间。孙悟空在地上打个滚,一跃而起。发冠不经折腾,被他这么一弄,滚落在地。发丝纷纷披下来,他不以为忤似地一摇头,提了金箍棒,踏云便走。走出不远又折回来了,高声道:“记着,改日再战啊!”

 

 

那的确是很早的早年了。他倚在一棵树上,抱着胳膊,远远地打量孙悟空。夜色给了他浓重的掩护,也因此能让他看更仔细一些。猴子身上的衣服大概是捡来的,上衣短了,露出一截腰身,从他这个位置看,能够清晰地看见一梭子脊椎骨。石猴的腰一节节拔出来,细且劲道,不像石头,倒像一段竹。

 

火光徐徐跳动。孙悟空若有所觉似的,突然一回头。金红淹留在他眼睛里,隔着这么老远,依然熠熠生光,好像某种久远的残火。

 

睽隔一千年、百步距离、无数七零八落的记忆,他也依然保留这种敏锐,往这边看了一眼,便起身走来。走之前弯腰和唐三藏说了两句,好似是进行某种交代。唐三藏冲他点点头。他进了树林便跳起来,三两步落在杨戬跟前,看清了来人面相,一皱眉,“又是你?”

 

他尾巴卷起来,浑身绷紧了,随时准备再打一架。杨戬站直了,天眼也睁开,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说:“观音派我来看你们。”

 

猴子先是疑惑起来。他随后恍然大悟,这想必指的是刚上的金箍了,观音不放心他,特地让人来查看他是不是又犯病,万一他又伤了他师父可怎么办呢,倘若有类似兆头,也能把他押走。他想通这一关窍,点点头,道:“师父试过了,金箍好得很。你回去吧。”

 

透过一绺碎刘海隔断,他抬眼看人,眉压在眼上,眼珠子里有一些戒备,语气也生疏。这两样东西少在他身上出现过,因此也惹人多看一眼。杨戬探究地看他的眼睛,没有找到恢复的迹象。

 

那一瞬间他不知是绷紧了还是松一口气。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还是两者皆算,还是都不算,只是单纯一段孽缘?他长了双冰凌凌的凤眼,眼尾收成一线,往下一扫,看什么都像是诘问。孙悟空被他看得发毛,不自觉地摸一下眼睑,挑眉道:“我脸上有花儿?”

 

这一挑眉让他看见某种熟悉的东西,吉光片羽,转瞬即逝。在这一霎他盯住金瞳,在其中捕捉到了久远的东西——大笑、七十二变、金箍棒,红衣金甲,某种无法驯服的神情。然而转眼就失散了。他往后退一步,手指松开三叉戟,自上而下地扫了孙悟空一眼。猴子不禁一愣:这人给他一种感觉,好像某种久经杀伐的标致兵刃。在那一眼里兵刃好似短暂回温了,红缨子垂下来,发出一声叹息。

 

这种感觉很快消散。灌江口二郎神瞥他一眼,如同淬在寒水里的好刀锋,让人激灵一下。他退一步,眼睁睁看着人消散在夜里,好似从未来过。

 

 

那是早年,但不是最早的时候。要论资排辈起来,菩提和玉鼎是师出一门,他和孙悟空应当是师兄弟。

 

那最早的时候,孙悟空想必已经不记得了。这是好事:大千世界,好东西太多,猴子在其间如同游鱼入水,是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让他记一记、挂念在心上,以至长久不相忘的。他头回见到杨戬,还是在菩提祖师门下。那时候他还是个顽劣猴子,被派了洒扫差事磋磨心性,只这洒扫不是洒扫,放在他身上,就是胡作非为。

 

玉鼎来菩提的地盘。玉鼎真人和菩提祖师关系很好,常有喝茶论道。醉翁之意不在喝茶,他有心得瑟,带了一个得意弟子过来。杨戬跟在他身后,进了道观,没见着迎接的弟子,倒是见着一个躺在桃树上的弟子。

 

这弟子跷着脚躺在一段树枝上,一手支颌,另一手撷了个桃,咔咔直啃。他刚化形,是个少年模样,肩胛尚未长开,垂了一条腿下来,小腿连着伶仃一枚踝骨,错觉一手可握。桃还泛青,不好吃,他把桃核撇了,一抬眼瞅见玉鼎,笑嘻嘻道:“师叔!”

 

他张口便叫,打了个花儿翻下树来,抱着手给人作揖。化是化成了人,猴相还是有的,玉鼎被他逗得笑了,故意板下脸道:“你是哪个弟子?忒不像样,我报给你师父去。”

 

那弟子一抬眼,眼珠子金澄澄一片。他笑道:“师叔冤枉。道乃自在,弟子先求小自在,再求大自在,一心求道,怎就不像样了?”

 

玉鼎被他逗得大笑,径自找菩提去了,忘了自己要炫耀的宝贝徒弟。杨戬抱着个拂尘站在观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跟那儿站着,孙悟空可能觉得他被排挤了,顺手摘个桃给他,拿袖子擦擦,道:“别等你师父了。吃桃吧。”

 

杨戬一看,桃毛也没擦干净。一林子桃树给祸害了七七八八,他手里攥个半青不熟的桃,没顾上吃,先道:“你强词夺理。”

 

猴子瞥他一眼。“你来说说,哪儿强词夺理了?”

 

“‘自在道也’,”杨戬道,“你说‘小自在’,分明是改换‘自在’的意思。”

 

孙悟空听了他这句话,笑倒在地。他眼睛清亮,在太阳底下澄澄一片,如同水池里的金色游鱼。

 

“你不好玩,”他笑道,“忒认真,有什么意思?像你师父那般便挺好,你为甚不学他!”

 

 

玉鼎是个好乐呵的人。杨戬学了他万般法术,没学会这寻开心的本事。及至位列仙班,他也依然是个不好玩的人,未养花草,也没有尘缘,唯一可算慰藉的就是身边的狗。堂堂二郎神,算是天庭的好刀,其他神仙一半碍着面子,一半不想自讨没趣,都未曾亲近他。他这种无趣,也可能只有哮天犬能够忍受。

 

而孙悟空缺乏类似的自觉:他打了一架之后很快活,弼马温是个清闲官职,除了喂马驯马之外无所事事,他就披挂整齐,在神殿外叫嚣:杨小二来跟你孙爷爷玩儿!哮天犬被他惊扰了,汪汪吠叫,不安地在神殿里走动。

 

杨戬安抚了狗。大部分时候他念个清心诀,对此充耳不闻。孙悟空坐在殿前石阶上,等不到他,到别处祸害去了,或者时间到了,悻悻地去喂马。杨戬偶尔出门办事,被他抓个正着。别的神将他打过一轮了,没意思,好容易逮到个有两把刷子的,提棒就来,大喊:你不是怂了吧!整天缩在那王八壳子里有什么意思!来跟你孙爷爷打架!有时候杨戬肯和他打,有时候虚虚招架一两回,便使个法术脱身。

 

蜀地虽是天府之国,却多洪灾旱涝。他身为川府自家神明,自然事务繁忙,好在治水这种事,一两回就熟了。玉帝办了宴会,请新近上天庭的大小神仙。仙女们去布置招待,一大群美人提着花篮香扇,款款行云而来。他正在窗前提笔批示公务,哮天犬嗅闻到了脂粉香气,汪汪叫起来。他抬头一看,神殿门前素来冷清,被香风花粉一招,倒似人间春日。

 

他堂堂二郎神,长了一副清心寡欲的脸,此等好景对他来说,不如看公文更迫在眉睫。他隔窗瞟一眼,待要拿起笔,手一顿,又开了天眼仔细打量。错不了。仙女队伍香风荡荡,要行远了,他一闪身追上去,看准了其中挽绣带的,抬手便抓。

 

“我操,”那仙女被薅住腰封,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孙子扯爷裤腰带!”

 

杨戬动作太快,惊起片片衣角,仙女们忙着收袖挽裙,骤见这一幕,惊得以帕掩口。仙子大多端庄,行不乱步,坐莫摇裙,这等队里出了位抠脚美人,纷纷都惊呆了,手里扇子落在云上。杨戬倒很镇定,就着裤腰带把人倒提起来,一点头,“告辞。”

 

 

仙女们惊魂未定,渐渐走远了。杨戬转头去看他手里的美人:美人眼里两丸金珠,眼芒一闪,带红蔻丹的右手破风袭来,直取人咽喉。

 

他本意是偷袭,奈何身上钗环琅琅作响,先行暴露他意图。杨戬先一步制住他,一手去擒他腕子,另一手压住他腰。零碎太多,孙悟空难免束手束脚,被条披帛绊住,转眼就给压在地上。他鬓发也散了,气得柳眉倒竖,喝道:“杨小二!怎么又是你坏爷爷好事!”

 

杨戬瞥他一眼,“你不是要坏别人好事?”

 

“没有!”孙悟空在他手下奋力扭动,企图挣开他,“俺老孙不过去蹭一口吃喝,那就坏了别人好事!”

 

他回了小半个头去瞪杨戬,眼角挣得清圆,衫带轻薄的缘故,蝴蝶骨凸出来,显得分外可以采撷。他毕竟化了女体,杨戬这时才觉出不合适,一松手,孙悟空骂骂咧咧爬起来,又险些给裙裾绊一跤。他身上零碎都是法术变的,自己不会弄,扯着了头皮,龇牙咧嘴地晃脑袋。又问:“俺老孙一次也没教拆穿过,你怎给看出来了?”

 

杨戬睨他一眼,“哪有玉佩挂后腰的。”

 

绦环本作压裙用,孙悟空给变在后腰带上,一看就是安放无处可变的零件儿。孙悟空尚且没有变回去,他将那玉佩一扯,猴子浑身一激灵,眼睛也睁大了,“我日你姥姥!”

 

他登时变回真身。杨戬攥了条尾巴在手里,罕见地一怔。尾巴和他想象的触感不太一样,表面覆一层毛,骨节分明地在他手里挣动。他无意识地捋了一下,孙悟空登时倒抽一口气,劈手便夺自己尾巴。总算是抢回来了,他气得骂:没教养!这也能乱摸,你老娘未教过你吗!

 

他眼边飘了一层红,变回男相,妆发花钿都消去了,只有那对金眼睛依然熠熠生辉,因为怒气而涌动起来。杨戬的老娘没有尾巴,自然也未曾教他不要撸别人尾巴。他怔愣一下,手也松开了,手指头无意识地捻了捻,食指和大拇指扣起来,圈成一个圈。猴子眼角的红色显得分外稀罕,好似铁树开花。

 

 

待他下一回见到孙悟空,这红色依然没有散掉,只是改换成了血。金刚琢砸在他额角上,金刚不坏之躯也坏了,流下一丝血来,被他手背胡乱一抹,倒像是朱砂涂的。哮天犬咬进他小腿里,猴子吃痛,抽一口气,哈哈大笑起来。

 

“‘谁要你光明磊落了?’”他道,“好个杨小二,只是太上老儿和你一起干这档子事,不知他肯不肯认啊。”

 

他和杨戬打过太多次了,对彼此都太熟悉。连他乱塞尾巴的德行,杨戬也是清楚的,那庙后头的旗杆子和玉佩一比,手笔是谁的,简直一清二楚。单和孙悟空打,他未必能赢。这猴子刚打完惠岸,雁翅紫金冠的两条翎子飘摇在风里,神气万分,看见他了,先笑了一气,说:“爷爷当他们派的谁来,原来是你!”

 

生平第一回,他没有旁的心思,也无紧急事体,心无旁骛地和猴子打了一架。孙悟空鬓角松了,两眼因兴奋而金光烁烁,金箍棒和三叉戟打将在一处,擦出晶亮的火花。太亮了,杨戬一时分不出这是从兵器上跳出来的、还是从他瞳仁里溅出来的,好像一锅金水烧化了,满地乱涌。

 

却是孙悟空看见花果山里猴子惊散,没心思打了,抽身欲退。和以往反了过来。这是一场万分漫长的追逐和缠斗,鹰追麻雀,鱼鹰啄鱼,灰鹤叼蛇,惊险辛苦,又像关于他们之间的一个隐喻,昭示了此后一千年漫长时间的路轨。猴子脸上的血汩汩流下,像一行漫长的血泪,也像烧尽了的蜡烛,从他下颌尖滴下来。神将们押着他,把他脖子按下去,露出宁死不屈的一块儿反骨,即使天打雷劈也回不得头。

 

杨戬手摸上他蝴蝶骨,往前找。即使化了本相,这骨头也和女相时没多大区别,一鼓动便可振翅飞起。穿了便飞不成了。他拿了钩刀,道:“你还有甚要说的。”

 

孙悟空使劲一抬头,那两神将竟按不住。他扬眉去看杨戬,两眼如同上好的太阳,万道光芒都锤炼在其中了。“杨戬!”他笑喝道,“你可以,你孙爷爷我看得上!可惜你却要做那天庭的走狗!”

 

他没喊完。钩刀从他琵琶骨穿过去,他闷哼一声,眼睛里依然是那种不可驯服的神色,因为失血而变得更加明亮了。两个神将把他头再度按下去。他咳嗽一下,拼命抬起脸。

 

“……我只求你一件事,”他低声道,“不要烧我的花果山。”

 

他眼睛里燃烧着花果山的熊熊大火。

 

 

杨戬从下界回来,刷了卡,正等电梯。这种时辰,肯下去的神仙少,电梯厅里空荡无人,灯光白惨惨挂在地上,好似挂霜。

 

天庭近来神仙变多了。南天门交通拥堵,太容易出事故,由太白金星牵头搞了一个天梯系统,上下界都要刷卡坐电梯出行。到了这等深更半夜,大部分天梯都停运了,只留下一部还在开,因而运行得分外慢。他靠着墙等着,无数法术轻微地运转,发出喀锵喀锵的声音,好像细小的兵刃。

 

身后有细微脚步声,他一回头,观音菩萨手里托一个玉净瓶,悠悠然从大门进来。深夜回来,观音大士也穿得人模狗样,白衬衫妥帖合体,看见他了,含笑道:“清源妙道真君。”

 

杨戬一点头,算是示意。他和观音的交情不深,但除了观音,他也没和别个有过什么交情,因此也显得分外特别一些,就算是能说上两句话了。观音拂一下瓶里的柳枝子,打量他一眼,笑道:“我待是哪个位列仙班的念我名号,原来是你借我的名头去办事。”

 

杨戬没有抵赖的意思,认下了,道:“改日上门去赔罪。”

 

天梯停在这一层。门上方亮起一个灯,发出提示音,观音刷了卡,含笑道:“请。”

 

他们一同跨进来,四壁在周围合拢,来自炼丹炉的法力上下流转,将里面的人托到天庭上去。天梯里灯光惨白。观音脑后的大光相发出微弱的光线,眉心一点丹红,如同神座下的香火。

 

 

玉帝宣了杨戬显圣。除去这么一个麻烦猢狲,玉帝很高兴,赏赐下金花百朵、御酒百瓶,异宝明珠,万千好东西,教他和兄弟分赏。兄弟们很高兴。杨戬心里没有多少感觉,谢了恩。花果山烧了三天三夜,没有停的迹象,大小猴妖被困在火里,嘶声惨叫。烟气和怨气混作一处,散也散不去,几乎要飘到天庭来。

 

他的兄弟们在灌江口设了宴,喝得东倒西歪,一个个横七竖八地躺在二郎真君的神殿里,对着他的神像劝酒。杨戬本人不沾这些东西。哮天犬也教不知哪个兄弟灌了一口,直走醉步,也不会吐人言了,汪汪吠叫起来。

 

天庭是世间最祥和的地方,处处都有瑞气祥云,除了斩妖台。斩妖台上不知杀死过多少祸妖,遍布刀痕,血迹里带上了怨气,洗也洗不去,渍在了石台上。杨戬甫一踏足此地,就被煞气熏得眉头一皱。石台上刻了繁复的符文,从中心往四周延展,浸上了暗红纹路,像是一个人密密麻麻的血管。

 

血管汇集到心脏,心脏上长了根降妖柱,降妖柱上捆着个孙悟空。他被压成一个跪着的姿势,天庭的人被他打怕了,钩刀穿琵琶骨还不算,给他捅了两条硕大的铁链子,从后背环绕过去,最终交汇在柱子根。伤口还没有长好,血迹分外新鲜,像刚呕出来的心脏。

 

天雷一道道打在他身上,发出金铁之声,好像近在咫尺的刀兵。在冰蓝的电光里他奋力抬头,看见了来人是杨戬。猴子双眼亮起来,往前挣动了一下,铁链在周身锵锵有声。

 

“杨戬,”他低声问,“花果山……”

 

这是他生平头一次叫二郎神大名。杨戬鬼使神差,往前走了一步。猴子的双眼经过天雷淘洗,眼边跳着一些细碎的电弧,好像小溪里的银鱼,抓也抓不住,一松手,又游返回来。

 

他说:“烧了。”

 

猴子怔在原地。杨戬俯视他,那对金色瞳仁里的亮光跳一下,好像被风打了的烛火。他出于一种不知道什么心理,重复了一遍。

 

“烧了,”他说道,“猴子都死了。”

 

一道天雷劈下来,就在他面前,打在孙悟空的脊梁骨上。那一瞬间万物都被照得雪亮,太通明了,让人明白得心惊肉跳,好像风暴之后的冰蓝大雪。花果焚烧的气味直冲进他鼻腔里。他头一回意识到:从这一刻起,孙悟空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猴子的脊背微微一颤。是,那是金刚不坏之躯,但也只是金刚不坏,没说是不会疼的。在瀑布一般的电光里他往前一倾,两手捂住脸,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盖过了雷声,好像他跳出石头那一天,山崖迸裂的声音。铁链被他抻直了,格格地摩擦他的骨头。负责看守的神将纷纷紧张起来。猴子对此不以为忤,笑得前仰后合,直到杨戬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了喉音,他一偏头,吐出了一口血沫子。

 

“杨戬,”他大笑道,“我把你当朋友,是我眼瞎,错看了你!你烧了我家,杀了我兄弟,是最无情无义的一条好走狗!如今俺老孙赤条条一个人,兄弟朋友一概被你杀尽了,你天庭要杀要剐,能奈我何!”

 

杨戬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仅此而已。”

 

他低头看孙悟空一眼。那双金色的眼睛还在,并且比以往都要浓烈,恨意在里头熊熊燃烧,焰角从眼角蔓延出来,好似一行惊心动魄的血泪。金色上加了一层血红,太阳坠落到西边去,拼命燃烧,在燃尽之后就要堕亡了。天雷愈发猛烈地劈下来,如同追逐落日。电弧跳到杨戬的衣角上,他好似被烫着了,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好一个忠君之事。”孙悟空说,“你爷爷我如今被这劳什子捆着,没法杀你。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咒你永远是孤家寡人,所珍视的离你而去,想得到的永不可求,只配当你舅舅的狗……你别死。等俺老孙有一日挣脱了这劳什子玩意儿,必来取你狗头。”

 

他生来便有天眼,看遍世间万物,没有什么是他瞧不见、乃至看不明白的。但此刻却好像被金黄的焰角燎伤了。他一来看不透孙悟空,二来看不透他自己。在寝殿的深夜,他无数次回望这段话,孙悟空的诅咒可谓成功;它清晰地概括了这一千年流逝的时间,囊括了其中的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把他从神殿的宝座上拉下来,变成一介凡人,牵扯到一根尘缘里。来而复往,来而复往。他听见了自己沉闷的心音,一下一下,好似黑暗之中的击鼓。

 

好个一语成谶。

 

 

“好。”他听见自己平稳地说,“你一天不死,我便一天等你来取。你既恨我,就要一恨到底。倘若你一朝忘了,我便教你想起来。”

 

他说完了,转身就走,没有任何回头的意思。天雷打过了,倏忽降起雨来。雨水把孙悟空的血冲刷到他脚边,回环了一圈,流下石台去。颜色鲜艳无匹,如同一种柔软的披帛。

 

 

他和观音相对而立。四下寂静,只有天梯在运转,发出细小声音。不可见的下界在他们脚底,连同悲喜、尘埃、凡人微末的爱恨,都如同人间滚滚烟尘,一道远离了。杨戬站的姿势如同一杆笔直标枪,色泽银白,让人看着有种熟悉的欣悦。观音拈起柳枝,打量他一眼,发出一声叹息。

 

“既称尘缘,便似喧嚣。”菩萨道,“来而复往,不可追矣。*”

 

杨戬看他一眼。他眼睛生得好,眼尾狭长,如同冰凌子,对着寒雪的刀刃。然而这一抬眼,眼角挑起来,倒好像刀锋变得清圆,冰化了,变成某种倔的玻璃。

 

观音接他这一瞥,便明白了。他捻个清心印,低头看他一眼。这一眼眉目慈悲,好似看尽世间万种贪嗔、万般罪过,眼神里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平等的怜惜。普度众生固然是好的。然而若有人不乐意呢?江流石不转,纵使他听世音、观自在,遇见这等人,也无法可想。他叹息的气流吹拂了柳叶,簌簌有声,好似来自遥远的山涧。

 

“罢了,”他最终说,“由你去吧。”

 

 

quote: Priest《六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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