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狗

“莫失莫忘。”

油盐

八千字,AU,真摸鱼,舌尖上的王喻
我难得写一回的原作向

叶修一只手撑着门框,说:“哟,看来我们来得正好儿啊。”

王杰希在厨房里头切土豆丝,咄咄咄咄咄,手法熟练,切完手在刀面一抹,锅里噼里啪啦响了一通。厨房里头漫出一股油烟气,他手快得很,掀开炖锅看了一眼排骨,头也不抬地道:“就你吃白食。叫黄少天端盘子来。”

叶修施施然转身而去,就听黄少天在客厅里喊:“本剑圣马上打过这一关了一一操,我日你大爷的叶修!”

难得冬天是个闲下来的时候儿,叶修被黄少拖到G市过年,顺道就来了喻文州家。

他是算好了喻文州在,却没想到撞见个王杰希,好在他作为一个清楚这两位底细许多年的人,倒没什么可尴尬的。喻文州长了居家好男人的一付皮,真个拿(菜)刀动(擀面)杖起来,能够被活生生磨去半条老命。他们此番来一趟,就是做好了定外卖的打算,然而王杰希身为微草队长、队里仨孩子没名分的爹,做饭技术算不得米其林三星,使一众糙老爷们儿身心愉悦,那还是绰绰有余。转眼王杰希这儿又盛出热气腾腾一盘来,该炒下一道菜了,他等着用蒜,一回头看喻文州蹲在垃圾桶边上,禁不住叹口气,“你绣花儿呢。”

喻队一抬头,笑眯眯的,开口就是一字一软的G市口音,眼睛里头清水汤汤地无辜,“王队这是催命吗?”

王杰希在水龙头底下涮了一把手,走过来掰开喻文州手指头,“我来。”

他的手刚在水里过一遍,温温凉凉的,颧骨被厨房灯光一照,有种端然的意味。喻文州得寸进尺,拿手去揩他的眼睫毛,被王杰希在手背上敲一下,就好像敲跳上桌子的猫,“都是蒜味,自个儿洗手去。”

喻文州闻言洗手去了。王杰希拿刀背压碎两瓣蒜,他这人当了几年微草的爹,表面上稳妥,心里还是个魔术师时代的王杰希,前几天偶然动了念头,拎个箱子就千里迢迢飞来G市。他喻队一开门,好端端对上一双大小眼,愣也得愣一会儿,他一只手戴着橡胶手套,沥沥拉拉地滴水,王杰希一看,问他:“刷什么呢?”

一一答案很快揭晓,厨房水池子里头一只锅,锅底不知道煮糊了什么,间歇性发出烧焦蛋白质的味道。他们认识这么些年,王杰希自然知根知底,眼尖看见了垃圾桶里三团儿钢丝球,“喻文州你真是出息了。”

喻文州推脱着说不敢当,嘴角一抿,折煞多少小姑娘。“我这不是有王队呢吗。”

他刚从蓝雨回来,家里一穷二白,冰箱里除了一点冷冻食品一无所有,半袋子虾饺还折了十来个在锅里。看来是先请过小时工,地板窗户都锃亮干净,电视机上盖着防尘罩,还没揭下来,王杰希四下里张望一圈,视线落回喻文州身上。“我行李放哪儿?”

喻文州手撑在桌上看着他。“王队自来熟啊,我让住了吗。”

王杰希从兜里掏手机,闻言瞟他一眼,“那你自个儿刷锅。”

他这大小眼看人,压迫性十足,更何况出手堪称稳准狠,喻文州快速露出微笑,“王队客气了,这边请。”

喻文州家里打饥荒,王杰希四下里搜刮一圈,未果,连大衣都没脱,就转身出门。他在G市混熟了,叫喻文州的八姨的闺女在哪儿上幼儿园都清楚,半个小时不到就拎回两大袋子,东西掏出来列作贡品,能从初一摆到十五。喻文州帮忙往冰箱里屯,看见一盒韭菜,端详着放进最底下那一格里,被王杰希阻止了,“今天晚上就下锅。”

喻文州正欲抗议,王杰希他睨一眼:“不去买菜的人没有发言权。”

他们甫同居那会儿,夏休期,喻文州过来找王杰希。那个时候,微草属于青黄不接的一挂,王杰西三天两头熬在训练室,到家的时候半夜三更,眼睛底下两个大小不一的熊猫圈。

白天的时候他们两个基本碰不着,喻文州就窝在他家,抱着半个西瓜。王杰希房间里一股单身的味儿,整肃犹如老干部或者样板房,连百叶窗格里的太阳光都是板正的,他一格一格地数了一遍,觉得不对,又翻回去数一遍。有些晚上王杰希披星戴月地回来,看见喻文州睡在沙发上,下巴颏缩在领子里;茶几上头搁着半个挖干净的西瓜。一只勺子从西瓜里头滚出来,带出了汤水,在茶几上面凝结成一股不怎么澄澈的粉红色。

王杰希跟喻文州打交道几年,作为场上场下的老对手,深知这人从来不用同情,任何一点类似的想法放在他身上都要浪费。但他也忍不住觉得喻文州有点可怜;意识到了,又转头嫌弃自己没出息。他走过去把人推醒了,手握住喻文州肩膀一晃,“床上睡去。”

喻文州尚且迷糊着,不甚分明地抬头看他一眼。这人活得太聪明,反倒是他似睡非睡的时候能够让人觉得可以亲近些。他眨一眨眼,下巴还埋在衣领子里,看上去困得很,说话也含含糊糊的,“王杰希,我饿。”

王杰希说,“我点个外卖。你吃什么?”

“算了。”喻文州清醒了点,站起来一整衣服,转身去卧室,进去之前顿了一下,“我还行,不用麻烦了。”

王杰希改天去买了两个锅。他下了一锅面,喻文州刚退出副本,就闻见了悠远的葱蒜香味,穿堂入室,飘过灯光晦暗的走道和客厅。这不算什么高雅气味儿,但他自己还没意识到,就先闻出了一点短暂的长长久久来。他把电脑一合,王杰希从厨房探出头来,隔着客厅叫他,“吃饭。”

面条:厨房的基本款式,新手下锅上路首选,就算手艺再不济,也还有个方便面顶着。王杰希一B市人,下面也下得一派北方爷们气概,手擀裤带面沉在棕色牛肉汤里头,没动筷子,就先教人闻出三分好吃。喻文州斯斯文文地捏了筷子,端详着挑出一根吃了,半天,又端详着挑出一根。等王杰希正襟危坐干完了两大碗,要收桌了,看一眼他碗里,一个没忍住,“……想不到喻娘娘吃口这么矜贵。”

喻文州放下筷子擦擦嘴,笑着说不敢当,四平八稳地一推碗。他身为南方人,嘴也教银丝挂面养得刁了,再看这种裤带面,觉得吃得山岛竦峙,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北戎人民果然未曾开化,把这厨子给本宫打发了罢。”

这两位一个是蓝雨心脏,一个是微草爸爸,端着四平八稳的架子在这儿飙戏,魏琛尚可,如果林杰见着此幕,一定得后悔所托非人。王杰希一个“朕”就要出口,好在电话响得适时,微草绿的手机铃声大作,他转过身去接电话,就着喻文州的筷子把剩下这半碗面吃干抹净。喻文州看见了,嘴角露出半个秘而不宣的笑容,站起来帮忙收桌。

王杰希周末复盘,上午去了俱乐部,中午才回到家。喻文州美国有个亲戚,被他爸妈带着探亲去了,家里没人,空荡荡的。他掏手机看一眼QQ,喻文州这班机不中转不晚点,估算着应该是早到家了;他弯下腰来,挑拣着把门口散落的鞋都摆好。

这时候门锁一响,一个喻文州连人带箱子站在那儿,风尘仆仆,还因为夏天的暑气被蒸得热气腾腾,好一条刚出锅的清蒸鱼。王杰希上下扫他一眼,不问为什么来他这儿,嘴角一动,心里先有种把狐狸养熟了的隐秘的高兴。他把箱子给人接过去,拖鞋刚收起来的,这时候又给找出来,“回来了?”

七月份里,大门一开,冷气呼呼地往外扑,喻文州还没进屋,先接受冷空气洗礼,精神就先好了三分。等他换过鞋,往沙发上一瘫,时差连着夏天睡午觉的冲动铺天盖地,就恨不能在这儿睡个地老天荒。他睫毛在这儿一颤一颤地犯困,那一个在俱乐部一夜连带着一早晨的复盘,也跟着就犯起困来,好歹支撑住了,转头问他,“吃饭吗。”

喻文州自然要顺杆爬,说要,要炸酱面。作为一B市人,夏天里炸酱面属于居家必备,都是炸出半锅酱冻着,吃的时候下把面,切点菜码,简单好吃,又一样宅男必备。王杰希烧滚水,下了一把面,就往餐厅桌子前头一坐,坐等面熟。厨房里被外头的冷气一激,水雾腾腾的,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王杰希家里不用香熏,但他这个沙发老带着股香气,清冽逼人,末尾妥协似地软下去,喻文州陷在沙发里,满鼻子都是这个味儿。他因为困,脑子也转得不比平常快,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王杰希的洗发水;此人洗完澡吹过头发,就靠在沙发上看一会手机,日积月累,连带着这香气也跟着长长久久。也是因为困的缘故,他对自己放纵一点儿,转头闻一口,闻完了,做贼似的再闻一口。

有些事要干,不但要背着别人,还得背着自己,喻文州迷迷糊糊想起这句话来,先就叹前人看得清楚一一转而他一动鼻子,闻见一点烧焦的淀粉味儿,原本那点上不得台盘的心思做鸟兽散,人激灵灵就醒了。

他站起来就往餐厅跑,一眼看见王杰希伏在饭桌上,再看厨房里头,明显跑过一回锅,锅里水都烧干了,大半面条已死,剩下幸存的也有半面焦黑,只怕过不得一会就要以身殉锅。地铁里播放那些火灾经典案例这时候齐齐冲上脑门,喻文州关火端锅一气呵成,开了自来水泡上锅,水触锅底,发出清脆脆“呲啦”一声;王杰希被这一声惊醒,进厨房一看,立刻明白了八九分,“……抱歉,我应该看着锅的。”

一个正倒时差,一个连着大半天不睡,自然谁也不能怪谁,他们两个平常就有种分分寸寸的客气,这时候是真明白方才危险,要不是这火及时关上,别的不说,至少一个厨房得烧干净。房间里焦糊味弥漫,他帮着开了窗户散味儿,喻文州拿抹布料理狼藉的灶台,顺口说:“没事,大不了就当殉情了。”

王杰希闻言先是一顿,然后一挑眉,叶修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被他学了过来,放在自己脸上。喻文州看见他这种笑法,先是一愣,转而意识到睡也睡过了、吃也吃过了,这说法着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坦坦荡荡地冲他一笑,问:“有问题吗?”

王杰希从善如流,说没有,欺身过去吻他。

北方人跟南方人,哪一边更能吃辣,这真不好说。王杰希跟喻文州哪个更能吃辣,这也不好说。自古庙药不两立,就为这个“更能吃辣”的名头,这两家还曾经对着一锅水煮牛、一锅麻辣小龙虾坐了一晚上,个个掐尖儿,点的全是变态魔鬼辣。最终离开饭店,一批蓝一批绿,嘴都肿成了鸭子,对着樱桃小口一比,实在有失娇妍。

第二赛季那会儿,王杰希和喻文州,一个还没出道的预备役,一个青训营吊车尾,各自跟着自家战队来看比赛。看的是嘉世对霸图,场子里旌旗招展,呼喝声不绝于耳,霸图主场,叶秋带着战队一入场,水瓶子等物品滚滚而下。那时候蓝雨微草还没有夺冠之仇,大人跟大人坐一起,小辈自然跟小辈儿坐在一块;黄少天天生一副好人缘,趁着比赛没开始,呼朋唤友地去赛场小卖部买可乐了。

他这振臂一呼,蓝雨席上哗啦啦空下去一半,就剩个人在那写笔记,坐在最靠后那一排,看着有点孤零零的。

到底是年纪小,喻文州还没养成现在这么八风不动的性子,虽然已见端倪,但毕竟还是少年一个,肩膀没有长开,碎头发底下一段白的脖梗子,一抬头,神色里有种隐忍的倔强。王杰希那时候是年轻的魔术师,明年就要出道,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跟着林杰坐在第一排,隔着三排座位和浪潮似的欢呼回头一看,喻文州那点衣服的蓝色化在人群里,就如同隔山看水。

比赛完后正当夜宵时分,林杰大手一挥,放了他们小辈出去自行觅食。王杰希有个叔常居Q市,因而熟门熟路,顺着比赛场馆外面的大街拐出去,找到一个路边摊子;路灯黄色的光照在塑料桌椅上,啤酒箱子堆在灯柱边,满地里是油烟气和辣椒味儿,年轻人和大爷大妈穿着大背心,服务员小哥和顾客高声呼喝:三鲜饺子一一多放辣!

本地人大晚上的不去饭店,就好这一口,加之烤鱼片地道、水饺正宗,单桌几乎全部告罄。他手揣在兜里左右张望一下,只有一桌是只坐了一个人的,烧烤摊小板凳实在矮,他不得不俯身下去问:“能拼桌吗?”

那人后衣领上面露了一小段白脖子,正低头对付一碗辣炒蛤蜊。他动手也是斯斯文文的,先掰开了,再拿筷子挑着吃,一回头,先对上一双大小眼,要出口的话生生卡了一下。但转眼就稳住了,露出个客气的笑;“当然可以。”

Q市临海,海鲜自然出名,蛤蜊个大汁水多,加之用料足,辣椒香连着鲜气飘出来,吃也是胡吃海塞那一路的吃法。王杰希由此打量他两眼,那人正伸手放一枚蛤蜊壳,感觉到他打量了,转头又是一笑。“你是微草的?”

王杰希正抬头看菜单,闻言一点头,看着他领口那点蓝色才想起来,这是观众席上记笔记的那一位。他伸出一只手,那一位刚要拿左手跟他握,伸到一半儿,想起来上头有蛤蜊的辣椒油,笑着换了左手,“蓝雨,喻文州。”

两个半大小子能聊什么,刚从比赛场馆出来的,话题都现成,就讲这一场嘉世对上霸图的比赛。王杰希要了碗大虾水饺,上头淋了红亮的辣油,咬开个大皮薄,放的虾分量足,一个饺子里一整只,鲜嫩弹牙,连带着人说话的速度也慢了一慢;喻文州手里专心对付蛤蜊,不紧不慢地一开口,他就觉出来不简单,同辈人里头有这种能耐的实属不多,居然让他觉得有点跃跃欲试。他四下里张望一下,没网吧(可惜了)。两边碗里的东西各下去一大半儿,开始收尾的时候,王杰希拿了酱油瓶往碗里倒,冷不丁开口:“你什么时候出道?”

喻文州闻言一抬眼,眼睫毛往上一划,看他一下,眼珠子黑白分明。“惭愧,”他笑了一下,“能不能出道还不好说呢。”

王杰希再没想到是这么个回答。喻文州吃得精细,不比他大刀阔斧,他站起来先一步结账,要走了,冲喻文州一点头,“赛场上见。”

路灯的光落在他的颧骨上,并且往下描摹,显出少年人特有的一种青涩的锐气。喻文州听见这话,一怔,也冲他笑着点点头,“赛场上见。”

王杰希第三赛季出道,甫一下场就是魔术师,自然成为这一赛季最大的看点之一。他还特意去听了一耳朵蓝雨的发布会,没有喻文州;转头一想也是,就凭之前网游里跟他狭路相逢下的几把竞技场,喻文州这时候出道,就好像小学生参与初中生群架,估计是会被吊打。

他还是个新人,微草的事情太多,自顾还自顾不暇,一个萍水相逢的喻文州,还没能够让他花上太多心思去惦记。于是转眼就挨过了一个赛季;嘉世拿下其第三个冠军,再过一个夏天,王杰希在蓝雨名单上看到两个新名字:黄少天,喻文州。

睽隔两年,斗转星移,王杰希的队服因为遮不住脚踝换了一套,微草却还是那个微草。他们干电竞这一行,跟键盘比跟大姑娘亲,能一起混一个晚上,明天就要上场比赛,更得临阵磨枪。他做完练习,拿了卡下楼,到微草俱乐部边上吃烧烤,好巧不巧在摊子上看见个蓝色背影一一捏签子的姿势着实熟悉。

也不能怪他眼尖,吃烧烤的人千千万万,少有能吃出斯文气的。相似的塑料桌椅小板凳,甚至路灯样式都相差无几,不同的是多了个黄少天;黄少埋头狂吃,左手一瓶酸梅汤,右手一把竹签子,实在无心去管他们俩这儿故旧相逢。喻文州经过这两年,身量长开了些,队服里头一件白衬衫,肩线妥帖,捏着一串烤馒头片计划从哪儿下嘴,一抬头,先笑起来,“王队。”

王杰希手从兜里拿出来,伸过去。他这人作风老干部,握手的习惯被黄少天不知吐槽过多少回,说其跟冯主席感情心理年龄在同一阶段,放眼整个联盟,也就蓝雨队长肯跟他正经八百地握一握。喻文州放了馒头片,先伸右手,等想起来拈过竹签子了,要换一下,被王杰希先发制人:“不用。”

他就着喻文州一愣的这当口,感受过手指尖上的茧子、热度、纹路和竹签上的孜然粒儿,然后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去,“怎么来B市了?”

黄少天先就要呛声,说:不能来啊?他下网游下得多,找王杰希PK也更多些,因而口气熟稔,奈何塞了一嘴烤腰子,故而他这句话只有他队长听明白。听明白了也是可以不替他解释的,他把酸梅汤往黄少天手边放放,笑道:“我们来看王队打比赛呀。”

黄少天瞪着他队长,他长了一双猫眼睛,这么一瞪,眼珠子浑圆,瞳孔在路灯底下都要抻成了一条线。王杰希八风不动,拉椅子坐下,招呼服务员,“再来两瓶酸梅汤。”

油烟的热气从炭炉上头飘出去,掠过他们的头顶和衣角,然后远远地飘散开去。

世锦赛,国家队摘下头筹,堪称有生之年。唐昊唱过沧海一声笑,黄少天霸麦两小时,该欢腾的欢腾不说,就算王杰希这样的当家爸爸,也在庆功宴上喝下两杯,转身还要担起送诸位醉鬼回家的重任。他跟张新杰负担了体力活,拖家带口含辛茹苦,在旅馆门口对着出租车里横七竖八的人点点数,发现不对,少了一个。

王杰希当即心里一跳,好么,刚夺了冠的队伍,当晚就丢了一个人,这可不就是字面意思上的丢人。改天国内还不得闹出头条去?世锦赛当晚队员失踪,个中黑幕究竟是为哪般,连题目他都拟好了。等仔细一个一个认过一遍,心说坏了,这丢的一个还不是寻常那一个,是个队长一一就是那个看着最让人省心的喻文州。

最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张新杰正把人搬下车,询问地看他一眼,王杰希转身就打车回去,冲他一点头,“落下一个。”

等他回到KTV,一看包厢里,一个人没有,心里先就一跳。他赛场上好容易剩下点处变不惊,差点就全折在这儿了,好在架子稳得住,先在包厢里找上一圈。这一找,从沙发后头找着一个人来,抱着膝盖坐在那,堪称花不动水不响,王杰希扒开绿植叶子,等看清楚了人脸,差点松一口气;他这当爹的当得不易,后有小辈,前头还有比小辈更不省心的。“喻文州!你刚刚哪儿去了?”

喻文州一抬头,睁着眼睛,“啊?”

他难得真高兴一回,看面色就知道喝得不少,眼角都红了。他借着这点稀薄的红色看人,就好像水流里夹带上桃花,潭水深千尺,就等着让人一头栽进去。王杰希对上水面波光潋滟,该说的话反倒不好开口,美色误国,他最终妥协似地伸出手去,“起来。”

王杰希拿肩膀架着他送回宾馆。他半旯肩膀上挂着喻文州,伸手在人包里摸房卡,饶是王队定力如此之好,他也要觉得太近了一一太近了,能闻见酒味儿清冽冽地飘过来,顺着鼻腔往人脑门上钻,万千酒池肉林,就恨不得让人醉死在里头。

时值半夜,走廊里昏昏一盏黄灯,直显得好像一节深夜的火车车厢,站在车厢里的人也显得是可亲的。王杰希摸着了门卡,正要刷,喻文州从他背后叫他,“王杰希,王杰希,王杰希。”

王杰希没回头。后面是盘丝洞,前头就是酒池肉林,喻文州是G市人,嘴里三分醉气,叫起人的全名,“王、杰、希”,有种一本正经的缱绻在里头。门锁嘀嗒一声,喻文州一扶门框,脚下被行李架绊一跤,险些摔倒;但他不要人扶,晃晃悠悠走进去,站在房间中央一回头,白衬衫像纤瘦的一只鸟,从肩胛骨伸出翅膀,停一停就能够凌空飞去。他说:“王杰希,王杰希一一我想睡你。”

王杰希闻言一抬眼。这个抬也抬得不够镇定,少了一点王队惯常的那种四平八稳,喻文州的笑浮在表面,就好像白鹭过水留痕。他往后退,没有看见床脚,绊了一下,索性认命地扶住桌子,抬头冲他一笑;就好像如果王杰希说不,他也能坦然睡下,并借着这些酒精平稳地忘掉这些事情。

但是他不能忘。王杰希想,他不能忘。说话就好像扔出张草花四,他说过就说过了,只让王杰希一个人来兜着?这真是划算买卖。他站在玄关里,突然就笑了,喻文州就算喝醉,那也是头精打细算的狐狸。他心想,他不做这种亏本的事。

喻文州在眩晕里想到他这些年。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失于坦荡,不如黄少天,甚至向他自己承认一件事情都是需要花花力气的,所以要先灌醉自己,才能拥有半分坦诚相见的勇气。他盯着王杰希居高临下的眼睛,这算是唯一一回、也可能是他此生绝无仅有的一回,他肯放纵自个儿, 拿出这辈子全部的草率,孤注一掷地去做一件事,连五分的把握也没有。王杰希捏住他的手腕子按在床单上,他强迫自己不去低头,定定地看王杰希的眼睛;灯光在里面晃悠,就好像水上的霓虹一样散开、溅射,碎成了一洼。灯光扫过他的睫毛,阴影里好像一湾青水,明里却又像一颗泪珠,似坠非坠地合在那儿。于是果然就误会了,王杰希一愣,伸手去摸他的眼睑,“你哭了?”

喻文州说:“没有。”他笑起来。

灯光像是玻璃那样碎在他们头顶上方。

喻文州有段时间睡得不好,五次三番地醒,请了个老中医来看,人仙风道骨地摸摸脉,嘱咐其少想事儿、多吃饭。

喻文州一听这话就笑,还是王杰希一手撑在桌角上,越过他去问大夫:“能开药吗?”

一一于是最终还是开了药。什么药能治思虑太重这个问题?只能给他补补气血,调养调养。开车回家的路上,王杰希说要把药抓了,说这话的时候手握方向盘目不斜视,喻文州挺无辜地看他一眼,“中草堂不卖药的嘛?”

王杰希赏其一个毛栗子,顺手敲敲他脑袋。“以后少用这个,大夫都说了。”

他跟喻文州,都是操碎了心的那一型,因而深知他本性难移,基本改不了。他活得养生,人未到三十,提前进入了老干部的生活方式,每天定时定点拿艾草泡脚,夏天荸荠水,冬天秋梨膏,只差从王大眼变成王大仙儿;喻文州吃完饭摊在沙发上,被他撵起来散步消食的时候,每每怀疑自己娶回来了一个爹。吃冰棍的数量都是严格管制过的,他想到还有苦药汤子,难免委屈,“……我不想吃药。”

王杰希心说这是越活越回去了。但他脸上不显,心里还是欣慰的,揣在怀里捂了这么些年,总算把狐狸养熟了,肯眯起眼睛冲他打个滚儿。他在等红灯的时候瞥一眼喻文州,弯下腰去从脚边上的纸袋里掏了掏,在小纸包的中药材当间摸出一包乌梅糖来,冲他一晃,“留着喝药的时候吃。”

喻文州被按着喝了苦药汁,黑乎乎一大碗,喝得喻队眉头死紧,风度翩翩都减少两分。王杰希清楚他干得出偷摸把药汤倒了这种事,监工似的在旁边抱着胳膊站着,1-1战术,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专门盯着他。等喝完了,药碗端走,把糖袋子拿过来,说:“再喝五天。”

喻文州瞟一下他手里头的糖,再抬起头来看一眼他,不动手。王杰希看他这个架势,叹一口气,亲自动手给这位爷剥开糖纸,“张嘴。”

哪有吃药下去立马起效的。晚上的时候喻文州照例睡不踏实,躺在床上瞪视天花板,心知理是这个理儿,但想想那么一大碗药汤子,就免不了有点憋屈。

王杰希在床的另半边,睡相端正。喻文州这么一动,牵扯到了被子,他就醒了,转过头来看着喻文州,“睡不着?”

喻文州冲他一摇头,伸手去床头够手机。他陷在枕头里,头发随着摇头的动作沙沙作响,像带来失眠的动物,悄没声儿地蹿过床单和被褥,最终悄悄伏在枕头下面。伸到一半儿,被王杰希拦回来了,他一只手握住喻文州的手腕子,另一只手把被子掖到人下巴底下。他下巴窝挨着喻文州的脖子,敲敲他脑袋,“别想,快睡。”

窗帘没有拉严实,隐约透出一线光来,城市的街灯在外面闪烁。从他领口逸出松针和佛手的气味。多少年了,他还是用这个洗发水,味道过于清冽了,不是招异性喜欢的那种调,但喻文州嗅闻这种气味,从甘苦之中闻到了安定。他闭上眼睛,从中闻到了晚上炒菜时的香油气、剃须泡的柠檬味儿,和刚抱出去拍的、晾晒过的被子气味一一是王杰希有的、他也有的,他们一起度过的,最琐碎的柴米油盐。

他隐约觉得可笑,谈恋爱这么久,已经可以不算谈恋爱,学生时代公认的浪漫事一件也没有过。都说花前月下,到得他们这儿,花前成了吃豆花,月下也还是分个月饼,莲蓉五仁冰皮豆沙,这么些年下来,这些花样都通通吃过一遍了。但他想,这还不算浪漫?王杰希的呼吸声如同月夜的潮水,平稳并且安静地洗刷过来,然后卷回去,然后再过来。他想了一想,生平头一回放弃了计较,一歪头睡了过去。

他梦见自己站在路灯底下,一抬头,还是那个热的、喧腾的、夏天的夜晚。王杰希还是个少年模样,穿着浅绿色的短袖衬衫,隐约露出一点青涩的锐气;他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拿着竹签子,捏住了他要缩回去的、沾着孜然末和辣椒粉的手指尖,问他:“吃不吃烤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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