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狗

“莫失莫忘。”

未老 · 四

注意,这是之前从来没有发过的部分,生贺的时候追文的姑娘们可以进来看了
养父杀手叶x养子黄,这一张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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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修这个人懒散得无人能出其右,他通常是不乐意轻易挪窝的,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倒好,六年在他这个城市没有动,做任务好像等着剿韭菜,一茬儿没了,再长一茬,坐吃山空。好在他技术过硬,从未因此遭受重大不幸,余下的杂鱼小虾他在出去抽烟的时候带上一把枪,就搞定了一一而今时事迫使他背井离乡,他和老组织嘉世断绝关系,他知道得太多,在这一个拿钱买命的行当,任何一点信息都可能使谁血溅当场;要不是苏沐橙提前漏了个口风给他,搞不好这事就要把黄少天牵扯进来。

嘉世只要他叶修一个,如果他表现得黄少天并不重要,嘉世自然也并不在乎这么一个年轻人。于是叶修当即走了,他深知黄少天聪明,从而拿苏沐橙卡,订半小时以后的机票飞他在大洋对面哪一市的老窝,纵使仓促得只能拿一把千机,他也能将其包装成事了拂衣去的潇洒。他抱着千机盒子,坐去机场的公交车,估计黄少天正在放学路上;这时候窗子前面飞快地晃过一个人影,姿态是他看惯了的熟悉,一手插兜,扬着下颏,很快就从窗框里不见了。叶修不由自主探出头去,想要再看一看,他随即发觉黄少天放学根本不走这条路。他自己犯傻。他撑着头笑了一笑,又摇摇头。

其时晚霞辉煌壮烈,橘色和金红色漫漫地翻卷着从天边铺展开去,他听见了金点子一样飒踏的、浩荡的马蹄声,他想任何叛逆并且中二的青少年都是这样的,但黄少天只有一个,他只有一个黄少天。他在云层和云层、霞光和霞光后面看见了黄少天的眼睛,凉并且惊人明亮,如同乍开的一段冷铁,和生长万年而一朝初开的宝石矿藏,“背井离乡”?黄少天这个人啊,竟能让他把他乡认作故乡。他又摇摇头,他到了这年岁,早就不应该有太多充沛的情感和慨叹,他于是摸摸自己被风打乱的刘海儿,叼出支烟来咬着。

 

他不是不知道黄少天在找他。他也不是不知道黄少天的麻烦,他看银行卡里的消费记录、稍微查查就知道,小朋友这段时间过得不好,但他保持了杀手一贯的冷情寡情的态度,把心疼都放在这后面。当他撂下鼠标、向后推推椅子并叹一口气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人猜是他感叹自身境遇、新缠的绷带不小心碰了哪儿还是为哪个素昧平生的美人,但他们都猜不对。

他在布满灰尘的哪一个临时落脚点里抬起头,敲敲烟灰,向窗外看,睽隔长短不齐的时差,在树影里、在海面,在河流和山脉的尽头,他都看见了浩荡的夕阳。

 

他过得也并不好,至少和传言里“拐一个漂亮姑娘跑了”大相径庭,他辗转奔走各地,躲一波一波的追杀,嘉世下了血本要把他这个人消抹干净啊。他有的时候刻薄地自我讽刺,心想嘉世为了他一个人,几乎要把经费耗干净,这是败家子的做法,他明明什么也不会做的。但他对于事情心知肚明:他知道陶轩手底下是谁。在这风尘仆仆一路上,他经历无数次暗杀,被卷入两次枪战,并且收编了一帮人马跟着他颠沛流离;他吃过各地的热狗和汉堡还有能让人吐的沙拉,黑暗料理这事海内外皆有,鬼知道他们到底往这里头放了什么玩意儿。

这一路他鬓角白了两根头发,脸上沾过黄土灰尘,但眼睛还是叶修的眼睛,不沾半点红或者白的色彩;他知道黄少天在费尽周折找他,他甚至接到来自肖时钦的消息,问说你们家小朋友没事吗一一在许许多多简陋的洗手间里,他撑着水池两边看镜子,镜子里的人和从前未有分别,依然长着薄情的下颌,他像抚平丝绸上的褶皱那样去抚自己的眉头,平静地自我贬低,想,自己真是人渣。从前他对于女人是凉薄惯了,因为不大在乎,到了他自己儿子那,竟让他生出一点长长久久的错觉,谁知道不过是漫长一点的朝夕。

他冲着镜子里的人笑了一下,他拥有贫瘠并且长的过去,活了三十年,活成赤条条一尾灰色的好生命;他没有过度亲近的人,也没有妻子和儿女,黄少天是为数不多的亮色,他时常让叶修有难以使人觉察的恍惚,使他觉得好像可以再度为人了。但他深知自己想要什么:黄少天是有权利并且应该不像他这样的。他拥有做普通人的权利,可以远离双手染血的生活,平稳地娶妻生子,最终在他的家里平安老死,死的时候有很多人为他哭泣,儿女绕满他的床边,他的离别体面而从容,并不会像他叶修那样,随时有不明不白客死他乡的危险。而究竟是他自己舍得,他就像他过去平静地放弃一些东西那样,亲手把黄少天推开,又亲手把自己从他身边抹掉一一他活了将将三十年,他那天赋异禀的聪明也被磨了近三十年,铁杵都能成针,这针被磋磨得一水儿光亮,到了基本啥都能戳破的程度。但他也无可避免地陷入了“想要你好”的囹吾之中。他不知道这已经是入莽莽红尘的危险先兆;就如同木心诗里说的那样,“想要脱身已是不可能了。”

 

在漫长的时间线里有一天,魏琛打他电话,其时叶修正在灰尘中跷起脚搁在桌上,捧着纸盒,吃一份加少了酱的洋葱沙拉,辣得他呲牙咧嘴,脸上的淡定都少了两分。他从椅子上起来找水的时候接电话,对面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喂你知道你家小孩儿在哪?”

他不懂得说这种话的技巧,叶修没来得及答呢,他就把答案抖搂出来了,他说:“他在老夫这儿要当学生,嚯,差点把老夫房子拆了,你他妈说说怎么办!”

叶修第一反应:哟呵,出息了,连人房子都会拆了。他随即发觉自己思路不对,衔起一支烟;比起食物,这才是他生存的必需品,他顺手就把烟灰掸在沙拉盒子里。“你定啊。”他咬着烟嘴,“人在你那儿,我又管不了。”

“操,”魏琛多半是在捂着话筒打电话,声音都有点鬼鬼祟祟的一一他的确是,现在他正在某阳台上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而正主儿正在他乱糟糟的客厅里喝冰汽水。他有点气急败坏,叶修听到了他手指关节的咯咯声,祝福他的手机。“你大爷的叶修,哪有你这么管孩子的?啊?你太他妈不厚道,他这么着急去找你,你咋能这么一一”

冷漠这个词出现在这儿,使得台词太过玛丽苏,叶修何其聪慧,卡在这词将将脱口的时候将其打断。“哟老魏,”他把烟夹在手指间打一个转儿,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漫不经心地看了看窗外,“我还以为你挺喜欢这小孩儿呢。”

魏琛在那头肉耳可辨地一梗。人年纪大了,想的事就多些,他是的确挺喜欢这小子,老实说,他已经动了一点收徒弟的意思,只是不大坚定。叶修当然听出来了。他说那你收他作徒弟呗。魏琛闻言大惊,喜不喜不得而知,他说:“靠,你还真舍得啊!不让他上学了?”

叶修说:“那是他的选择。”

他这话不咸不淡,好像轻飘飘扔出一句“吃了没”,要多不走心有多不走心。但其实不是的。他抬眼一望,地平线绵延地铺展开去,而烟云大片地压下来,他说:“要下雨了。”

他说他知道黄少天是什么人。从小就倔得雷打不动,专吃硬不吃软的,认定了哪一条路,就奔流到海死也不回头。他说他没法改的。但深处,深处的深处,他知道自己卑劣并且可憎的幻想,这些幻想缠住他并且依靠他生活,长出带刺的、血红的花朵,他想,黄少天,黄少天一一

他说:“我想你。”

叶修说完这话就一个恍惚。他撑着栏杆向下看,灯红酒绿一概没有,人间繁华他都看尽了,现在他只剩下广大并且连绵的荒原,和自己一点微薄的烟火。其时该听这话的人不在,雪没有下,花也没有开,只是起风了;叶修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允许这种话存在,他只在很偶尔的时候出来,说给自己和他的枪械听。

而枪械向来擅长保留秘密。

叶修对“命运的转折点”那一盆当头的狗血一无所知的时候,他正在某处人世繁华的酒吧,从万千桃红柳绿中过,片叶不沾身。隐藏自己的最好地点只有三个,商场,地铁,和酒吧;这是经典套路,但也无比有用,他就是靠这个才好端端活到现在。他环顾四周,酒吧里充满灵长类过度聚集时特有那一种热烘烘的臭味,他游走其中如同一种普通的棕色鱼类,从虚空中来,虚空中过,不引起一点哪怕花里胡哨的注意。现下叶修于酒吧一个小角落,夹在两对儿眉来眼去的狗男女中间,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脸上一分半真不假的困,并没有头顶发光的自觉。在人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自觉见过太多卿卿我我那档子事,因而泰然看戏;酒吧里光怪陆离的灯一番一番打过那小情侣的脸,好看的和不好看的都有了颜色,失真如同被卷在衣兜里洗过的黑白相片。他那清明的脑瓜子里就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来去都不知踪影,他想:“少天这个年纪,是逛酒吧的好时候。”

黄少天。

过了一定年纪,人的记忆这东西就开始偷鸡摸狗了,有些事动辄想起来,就滔滔奔涌而出。他叶修过了三十岁大关,已经可以被小姑娘叫做老男人;这个老男人坐在莽莽红尘紫陌里头,喝寡淡的柠檬水,被酸得抑制不住地想起了他。

他这个便宜儿子,他五年以来身上沾的全部人味儿的唯一来源,也是他在外颠沛、流离、辗转失所的时候,为数不多能让他挂念的活物一一这种想来得太不是时候,倘若稍稍偏倾一点,就有落得刻意的嫌疑,空间里滚烫的酒精气味蒸上来,叶修一个一杯倒的,就觉得有点头晕。

他把柠檬片挑出来,嚼了嚼,然后他一个恍惚,看见了黄少天的眼睛。

他的记忆上一次同步更新还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可是大约他没有时间老去回忆的缘故,这一小段画面就极其清楚,如同未曾播过的唱片一一他看见纤毫毕现的瞳孔的细纹,以及盘根错节地生长在其间的经久倔强,如同宝石矿脉,黄少天通常看他的时候,下颌不动,一抬眼,连着眼角也向上挑,随便一眼都有诘问意味;而那矿脉就在这个时候开始缓慢生长,渐渐四棱八叉。锋锐而美丽一一他不着边际地想:“不知道他的眼睛长成什么样了?”

酒吧舞台上的人捧着话筒,一首又一首歌播过去,带着那种年轻人特有的歇斯底里,人在底下,因为酒精而放下矜持,跟着歇斯底里地跳舞。他跟着意思意思,敷衍举杯,想,人年轻而一无所有是个资本啊:拿得起放得下,随时都潇洒。喝醉的蒸汽从人耳朵里散出去,在上空形成一层如雾的云,他坐在高脚凳上,灯光和灯光在他这里交界,又被游走的雾滴一并裹挟着荡开,他把钱压在杯子底下。有人在角落里开始趁着酒劲打架了,哐地掀翻一张桌子,连着地板也跟着震了两震,他漫不经心地披大衣……这时候他听见有人说:“谁他妈是叶修,你跟我说清楚!”

这声音不算太过熟悉,是叶修其本人在无数乱糟糟的场合听过、并且几次三番追杀过他的某仁兄。叶修这个人惯会惹事,被追着打惯了,脱身是熟练业务,他当即心不跳脸不红,转身就往门外走;他的经验无数次地告诉他,这时候不能回头,宛如那谁谁出冥府,一回头就坏事了。但那一天叶修身上的鬼使神差频率实在有点太高,他忍了两回,终于在某种预感下回了头一一

他看见了那双有宝石矿脉的眼睛。

通常情况下,人遇到什么突发事件,是要先懵一下,然后再反应过来的;通常就是这一下最致命,然而老练如叶修,也在这个当口落入巢臼。他看似冷静地握着门把手,那只把手摇摇欲坠,发出抓挠黑板的声音,他脑子里近乎死寂地想:“黄少天?”

这个念头如同狂风过境,把叶修这半辈子的处变不惊都消磨干净了一一他有点仓皇地回头一看,在这种不稳定的、浮沉波折的黑暗里,那双眼睛被灯光洗练过,在亮处是暗的,暗处竟亮得不可思议。他用目光去描摹每一旯眼边和眼角的沟回弧度:睽隔漫漫几年,那双眼睛带上了刀锋一样的光彩,顾盼之间一流而过,能够时时剖人心肺、取肝饮血。可是当他来看黄少天的时候,他在那种尖刻的光彩后面看见了他许久不见的那种倔强,就好像九天一个雷劈下来,他也是不动脖子根儿的一一他直觉不能再看,一转头,脖子喀啦一声脆响,他摸出支烟来叼着。

烟味使他暂时地平静了不少,他找最近的一把椅坐下来,猛吸一口烟,多年老烟枪了,烟灰依旧能稳稳当当成一条儿,并且不随意落地。他透过灰色的烟雾去看,那双眼睛一眯,往上一挑,黄少天双手揣在兜里,斜着眼睛去看那人:“什么叶修?”

那人是个中年人,满脸不好惹的面相,他冷冷地笑起来,示威似地把手上枪一甩,道:“这可不是能乱问的。小兄弟,你知道叶秋?”

“叶秋?”黄少天自下而上扫他一眼,短促地笑一声,腰靠在桌子边儿上,“仇家而已,兄弟也是找他来寻仇的?”

叶修看着就直啧啧惊叹,心说真是后生可畏,想当初一眼睛看进去到头了的小孩儿,居然有望摘下小金人。要说起来他这人也算是灾星一颗,名字连提都不能提的,谁和他沾上了牵连,都得被嘉世盯上;好在黄少天看着就一拿来消遣的宠物,又有魏琛苏沐橙之流护着,问题不大。他再吸一口烟,就看黄少天眼睛一眯,要笑不笑地挑起嘴角来,“莫非兄弟也是被叶秋抢了活儿,来杀他?”

叶修心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黄少天真是出息了,敢和人谋杀自己爹。奈何中年人是个老狐狸,怎么不戒备着他套话,当即一扯嘴角,客套端得漂漂亮亮的,“小兄弟这是合作的意思一一”

他不说叶修干他什么事。可黄少天要听的不是这个。他眼睛一敛一抬,寒铁的光如惊鸿踏雪唰地一闪,叶修眼尖看见了,心说要坏一一下一秒,黄少天猝不及防地向前一步,他和那中年人隔了两米距离,这一步迈得几乎立刻就拉近了;中年人一惊,但能来追杀业界标杆的,自然见惯了说反水就反水。他一扣手枪扳机,黄少天一眼看见,抄起椅子就抡了过去,其架势堪称虎虎生风,途中不可避免地凌虐两个人脑袋,发出打狍子的闷响,实在十分之疼。

黄少天一侧身,顺手就捏住了中年人握枪的手腕子。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锃亮,看得人心惊肉跳,从眼角飞出去就成小刀子,能刮人骨头,他顺势把手腕向前一扯,然后往边上一推一一他这一套动作下来熟极而流,看得叶修在边上心惊,不由自主地想他到底要做多少遍才能成这样儿,烟头烧到了手指尖上也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了他冷静地一拉烟灰缸,顺手就把烟头碾进去。这“呲啦”一声正好赶上黄少天狠狠一个背摔,那中年人的每一条骨头都在发出尖叫。

黄少天的膝盖骨就顶在他后背上。好刀刃不用沾人肉,自有寒气,那把匕首迫近了中年人的脖子,就有一丝血线慢慢渗出来。他一歪头,凉凉地看了中年人一眼:“你一一要杀他,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儿?”

中年人被刀刃逼得抬了抬下巴,眼睛向上翻着看住黄少天,他突然就慢慢抬起嘴角来,他这么一笑,脸都要裂开似的,瞧着分外瘆人。他说:“你不是来杀叶修的。”

黄少天当即愣了一下,不长,就一下,然而就在这一下的当口,那中年人猛然抽出一只手来,一枚银白色的小东西朝着黄少天的小腿就奔过去,而他趁这个时候掏出一个通讯器一一

叶修猛地抄起烟灰缸,这物件有人半张脸大,在他一甩之下运动却几乎是一闪的事。它精准地命中了中年人扔出来的东西,是个小的自动注射器,而它仗着自己惯性,去势不减,连带着砸中了中年人的手腕子。

这一下隔着皮肉,把骨头碰出“当”的一声来,连着黄少天也跟着震了两震;他茫然之下一抬头,叶修这时候已经站起来了。他利索翻过一串桌子椅子,矮身捡起来那注射器,反手就给那中年人扎了进去一一那人的脸色肉眼可见就“唰”地黑了下来。黄少天神经一时迟钝,杵那没动,叶修一回头,再云淡风轻也要被他消磨干净了。他一把拽住人手腕,也不知道是谁的骨头被攥得“喀啦”一声,他说:“傻了啊一一走!”

黄少天被他拉着,往前踉跄了两步。睽隔两年,叶修不用拿眼睛看,手指就能找到那手腕上单单一个的骨突,如同一枚死不悔改的核,好像随时就要奔流到海不复回。他拉着那半旯手腕子一个恍惚,周围的人、车、载着人的车,连同莹莹灯红酒绿一闪而过,他拉着黄少天狂奔过去年、前年、无数个高中放学回家的路程,跑过那个拥有亮蓝色冰淇淋的下午,最终被广缪的夜色所淹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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