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狗

“莫失莫忘。”

王喻|衷曲(七)(END)

完结了!感谢朋友们…也感谢最终让我通过的审核!

粤语用的翻译器,如果很烂请见谅(


春天过了,就要入夏。梧桐花扑秃秃落下来,掉在窗台上,昭示春天落尽。很好的花,意头也好,就是有点太大太笨了。在路上走,冷不丁给砸到,总会吓一跳。

 

五月末六月初,就要入梅了。南方的梅雨季节,王杰希最吃不消。潮,闷,成日下雨,旧些的墙,整个反出霉痕来。这时候他就不在外面走,而是终日泡在琴房里,能不出便不出来。方士谦给他冠个外号:当代何妨一下楼主人。

 

他这种性格,最讨厌下雨。连绵不断,不爽利,人也困倦,想做什么都做不成。然而,到了今年,竟觉出一点杏花微雨江南的好处。正午的时候,下着小雨。喻文州在一旁泡茶,干茶叶经了滚水,散发出雨里嫩芽的味道。雨丝从窗户吹进来,挂在文竹绿雾上,晶莹支离,一颗颗托住了。小王感到一点困倦,支着下颌凑在盆栽跟前,说:老师,看。

 

喻文州就把茶壶放下,走过来,说:怎么了?王杰希就指着文竹说,水珠子。其实说穿了,也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喻文州凑近看了看,唔了一声,说:是很漂亮。说话间,一颗颗小水珠子滑下来,颤巍巍汇作个大的。水珠子里倒着映出两个人影儿。他惺忪地侧过头,悄悄把鼻尖挨到喻文州肩膀上。衬衫里散发出药水肥皂的清气。

 

 

他没有带伞的习惯。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北京夏日的雨,来得爽利,走得也爽利。雨大就躲躲,雨小了就一气跑过去。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他上大学。

 

到了点钟,他要去上课了,喻文州就问他说:有没有带伞?他就说没有。喻文州就也站起来,说:那我送送你。顺手拿起一把伞来。兴许是巴黎留学的缘故,他卷伞手艺很漂亮,卷出来细长一根,像老派人用的文明杖。有时王杰希借了他的伞,卷不回那种样子,不免觉得泄气。

 

他和王杰希身高相若,因此谁撑伞都是可以的。每逢这种时候,王杰希就说:老师,我来吧。喻文州就笑着说,好。他只当王杰希显摆自己高一点,其实不是:体质缘故,他分外怕冷,又不喜欢淋湿。和旁人同撑一把伞,总不自觉地紧紧挨过来,像个怕水的猫缩在屋檐底下。或许年长缘故,和王杰希相比,他向来是更含蓄的那个,这样表示亲近,实在很难得。路口转弯,他无意识地挨上来,肩膀几乎碰上。王杰希察觉了,不动声色,把伞往他那边倾斜一点。

 

 

端午节前后,食堂里卖粽子。又小又不好吃,比起满足口腹之欲,更像为的一个意头。然而单为着个意头,也足够卖得很好。学生们纷纷感到不忿,骂食堂是奸商。

 

王杰希路过食堂,凑热闹买了两个,提在手里。粽叶与糯米相衬,激发出一种清软的香气。他一路提着草绳子,在这种香气里走到办公室,正要敲门,便听里面有人说:我个天!嚟真喺同佢拍拖噶!

 

他敲门的手就停一停。这种声音,他一下便认出来:是那位同在一个办公室的小黄教授。太有辨识度,听一次便不会忘掉。通常这个点钟,他并不在这里,这回一反常态,不知为什么缘故。听人壁角,到底有失体面,王杰希正待转身,便听喻文州答:叶教授冇话畀你听么。

 

里头黄教授大惊,说:喻文州!话晒朋友一场,你话畀老叶都唔讲我听!语气激动,悲伤中蕴含一丝愤恨。喻文州就说,冇呀,不过佢应该已经估到。黄教授就蔫了一阵,忿忿讲,估到仲唔讲我,转头同佢算账。喻文州就笑了,说,咁叶教授好冤枉。黄教授就也跟着笑起来,说,佢抵!笑过了,他声音忽然严肃起来,说:讲真系,嚟同嗰个王杰希,认真嘅?

 

他们讲南方话,同王杰希认知南辕北辙,直观感觉在听外语。听虽听不懂,自己名字还能认出来。小王并无太多道德包袱,短暂犹豫后支起耳朵,决定接着听一阵壁角。便听喻文州顿了顿,说:系呀。

 

黄教授也顿了顿,声音中带上一丝忧虑,说:你想好?就算佢靠谱,年纪咁细个,又系嚟学生......我惊你以后唔好过。

 

这一次喻文州沉默时间更久些。隔一道门,只听雨水各各打在窗玻璃上。最终他轻声说:老屋火烛,冇办法呀。

 

黄教授听了,连连叹气,进行一些粤语骂骂咧咧:喻文州,你呢狐狸都有今日!我都系白操心霎气。说完转身就走。他一拉门,王杰希躲闪不及,和他当面碰上。黄教授见是他,两个猫眼睛瞪他一下,随即哒哒走了。小王无端遭人白眼,拎着两只手站在那,感到不明所以。

 

喻文州正擎着杯子喝水,见到他,冷不丁呛了一口。说:杰希,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听墙角的爱好。也许咳嗽的缘故,他脸有点红,好似被水烫着了。王杰希坦然承认,说:本来没这个打算,后来听到我名字,觉得有必要关注一下。您说我什么了?

 

喻文州就又咳嗽了一声,说,没有什么。小王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他,当即反驳:既然没有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喻文州拿他没办法,只得说:说你年纪小,又是我学生,少天怕以后难做。

 

话术巧妙,明明黄教授的话,经他转述,好像有一多半是他自己说的。王杰希听了,点点头:哦。喻文州正待松一口气,却见他一抬眼,瞥了喻文州,说:那您怎么说?

 

喻文州说,什么怎么说。王杰希就说,您当时怎么说的。喻文州就说,不太记得了。他这样子,是明目张胆装聋作哑,王杰希怎么能轻易放过,当即学舌说:老屋火烛,冇办法呀。南方人讲话,轻,软,好似吃糯米似的。念在北京人嘴里,吞掉几个音,带点漫不经心的痞气。他精准复述了一遍,抬眼看喻文州,说:这是什么意思?

 

喻文州一怔,整张脸红起来。他掩饰似的,抵一段指节在下颌,然而也是聊胜于无,只好掉过头去。那种红法,连王杰希也没见过,因此显得他格外年轻,好像将将二十岁;脸皮薄,长得又白,讲了什么话,动辄耳珠子通红,珊瑚玔似的。他支吾了一下,王杰希就抢在他前头说:您别糊弄我。反正学校里不止您一个广州人。

 

他逼得紧,喻文州只好讲:老房子着火,没法救……满意了吗?

 

 

他这种性格,纵使表示,大多也是含蓄的。这样说话还是头一遭。小王只来得及想明白什么意思,脑袋里哐当一声。那种感觉,好似八十八个键一齐被按响。

 

他转过身去,又转回来,两手插进口袋里,只觉得怎么样都不妥帖。最后胡乱拿水喝了一口。凉水下肚也没用,倘若真有办法,那就是此时此地拖架钢琴来,叫他在琴凳上坐下,就地发一通疯。然而没有钢琴。四舍五入他一抬眼,对喻文州说:我是不是应该吻您。

 

他没等答话,便把人推到墙上去。中途穿过衣帽架、凳子、两棵绿植,磕磕绊绊,险些一并栽倒。然而好歹是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喻文州只来得及推一把门,便被他铺天盖地亲上来。门上锁芯旧了,木木的,磕噔一声。

 

 

算起来,这只是第二回。然而两人都错觉发生过很多次,以至于真亲上来的时候,禁不住都觉得:太迟了,简直要发出一声餍足的叹息。犬齿磕上软肉,立刻见了血。腥味蔓延在两个人的嘴里,便好似水乳交融。

 

他紧紧压在喻文州身上,嵌一只手在人指缝里。两颗心隔了两件衣服,争相鼓噪着跳起来。纵使这样,还是觉得不够近,不够近,怎么亲都觉得太远了,于是换了一个角度,又换了一个角度,嘴角牵出银丝也不管。这时倘若有人推门进来,他和喻文州都要完蛋。然而没人管得了那么多。大雨敲在玻璃上,带来艾草与菖蒲的气味。那几个粽子被扔在地上,已经凉透了。

 

 

  新年的时候,学校开晚会。吹拉弹唱都上来,礼堂还没修好,挤在大的阶梯教室里,黑板上龙飞凤舞几个字:新春快乐。毕竟是教室,地方小,看的在过道夹缝里挨着站着,上台的西装革履挤在第一排。有的领结尚且扣不利索,像毕业典礼上的学生。

 

晚会起初还像个样子,弹琴,唱歌,规规矩矩坐着。叶教授客串报幕的,说,下一个谁谁,大家给点儿掌声啊。大家就纷纷鼓掌,说:好!虽略显散漫,倒也有模有样。后来就有一些啤酒瓶子开始传递,偷偷的,从一排传到下一排。王杰希上去弹巴赫的时候,底下已经有几个上了头了,男女都有,直喊着要和他生小孩,被身边朋友按下去。他一抬头,喻文州隔人群远远看着他,笑眯眯的,作口型说:很吃香啊。

 

后来是几个老师带头疯起来。大概喝了点的缘故,民乐的张教授、爵士的黄教授,兴许还带上方教授,没一个搞声乐的,站起来就要黄河大合唱。张教授早年苏 联留学,能歌善舞,当即表演一套踢踏。底下有人喝倒彩,他就瞪眼说:你行你来!

 

来了一个,随后两个三个。疯了,所有人都跟着疯了,手边有乐器的拉乐器,没乐器的扯着嗓子唱歌,堂堂音乐学院,醉醺醺、乱糟糟,变作胡拉乱唱的一大团。小提琴手跳上桌子,整个教室弥漫着饮酒纵歌的气味。有人高喊:艺术万岁!

 

时钟秒针逼近零点,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艺术万岁!他们喊。五,四,三,二,一,喀锵。也许这钟快一秒,也许慢了,没关系;没人在乎。人们跳上桌子,敬艺术与自由。所有谱纸都被高高抛起来,在供暖稀薄的空气中四散纷飞,好似炮竹的纸屑,奔起的鸟群。

 

Vive l'art ,vive l'art 。窗外下起雪,南方少见的、成片成球的雪,好似这么一闹,所有陈旧、束缚、蒙尘往事,都能在新年里沉冤昭洗。随之而来的是新的一年,清白的一年,自由的一年。王杰希置身其中,感到一种筋疲力竭的欣悦。他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抓住喻文州的手,说:新年快乐。

 

 

 

结束之后他留下来收拾。教室不大,满地的酒瓶子和谱纸,黑板上全是乱涂乱画。喝得多那几位教授已经给抬走了,有几个还宣称自己依然能喝。叶教授未能幸免,被灌了一口,当即丧失行动能力,被安置在长条桌上。

 

喻文州说:宿舍已经锁了吧。王杰希点点头,说:锁了。雪已渐停,他们行在深夜的路上,没有风,只有积雪在脚底下咯吱作响。西装口袋是面子工程,他便得寸进尺,把手塞进喻文州大衣兜。走到下一个路灯处,喻文州说:要来我家么。

 

  西装毕竟是薄了,王杰希冻得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讲:不用,我可以翻墙。话音刚落,便听喻文州叹口气,说:杰希,要不要这么不解风情?他怔了一下,一抬眼,见喻文州侧头去看他,眼尾翘起来,神情里带点笑意,也带一点无奈。王杰希便愣住了,半晌说: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喻文州又叹口气。是一团白雾溢出来,飘在眼前,像个温暖的幽灵。他很无奈地摇摇头,说:是的。

 

 

  往后他便常去喻文州家。有时候是办正经事,有时候不是,一来二去,索性住在那里。

 

住在一起之后,难免多些麻烦。比方说,过夜就难免做些别的。喻文州早九的课,站在穿衣镜前,拿了衬衫在手里,说:王杰希。他叫人全名,还是当老师留下的习惯,有兴师问罪的意思。被点名那一位还叼着牙刷,从卫生间探出个头,问:怎么了?

 

  喻文州凉飕飕瞥他一眼,说:你觉得呢。他侧一侧头,衬衫领子毕竟低了,漏一个痕迹在外面,单单的一个,反是欲盖弥彰的,直让人想扯开领子细数,还有多少,都在哪里。五月份还要穿高领毛衣,他说。王杰希,你干的好事。

 

也是因为住在一起的缘故,他渐渐发觉喻文州浅眠的毛病。做 爱的晚上,他还能睡熟些:也许因为疲惫,也许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平常则至少要醒两三回。这种睡眠短,混乱,比起休息,更像一种消耗。他从这种消耗中醒来,却不能即刻抽身,如同陷于沙海。

 

他并不对人讲起这事。有时躺在床上,等那清醒自己散去。有时便索性起来,到客厅坐一会。王杰希则因为睡得好,几次三番未察觉。他们宿舍楼,作息参差,夜猫子午耗子,全天候在楼里蹦跶。倘若浅眠,迟早饮弹自杀。

 

他起初并不觉察,只以为喻文州身体差,早晨也显出倦态。后来有一回,他喝水喝多了些,半夜起来,听见一种细细的声音:好像缓慢风蚀的沙漠。他往客厅走,客厅暗暗地开了一个灯,灯泡质量不好,灯光昏黄地离散在地上。唱机空转在那里,宛如沙海行船。

 

喻文州坐在沙发里,睫毛垂下去,一手支着下颌。这样看,仿佛只是想些事情而已。王杰希尚还困着,叫了一声,说,老师?甫出口就收声了。他往前走一步,发觉:喻文州在轻微地发颤。灯光在他睫毛上明灭闪动,如同古暗的金箔。

 

那种样子,好像是囿于噩梦,又不能醒来。王杰希拿不准主意,俯下身端详一阵,轻轻握住他手腕子。这动作很和缓,却不想他浑身一颤,倒抽口气。王杰希一惊,只听他说:不要……别打我。

 

那种疼痛原样传导过来,过电似的,直教他也倒吸一口凉气。那一瞬间,唱针空转的夜里,他明明白白意识到一件事:没有用。爱情并不治愈伤痛;虽可以减轻些,甚至错觉过去了,但终究是一码归一码。刀子依旧在深夜绕上来,把人拖下去,如同深水船只,怎么都逃不开。他没得办法,只能在这种时候把人摇醒。仅此而已。

 

他就说,老师。几乎在他开口同一瞬,喻文州睁开眼睛。那种神情,好似从遥远的,新鲜的地方归返,连苦寒都粘滞在身上。王杰希紧紧攥住他手腕,说:老师,我在。

 

他怔了一下,随后,眉头蹙起来。那神情很奇怪,好似直视太阳,被光芒刺得要流泪了,却仍不肯移开眼。他就这样定定看王杰希两秒,然后将他抱住。那种力度,简直是要把人揉散了,肋骨拆开攥进去。只听他哑声说: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对不住。王杰希说。这时候说什么都不顶用,只能说,对不住,对不起。耳边听得喻文州顿了一下,像是叹息,又像是徐徐出一口气。最终说:来了就好。

 

 

 

 

此后还有许许多多的故事。前程锦绣,好日子,不那么好的日子,病痛,短暂与长久的别离。具体如何,便不在此一一具述。毕竟,那是别的故事。而衷曲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

 

此后的故事里,王杰希去法国留学。学成之后,将柴可夫斯基奖、肖邦奖俱都包揽,一夜之间,变成乐坛拿破仑,东方魔术师,报纸头版的王先生。王先生四处弹琴,从巴黎、纽约到维也纳,四处都弹遍了。后来王先生回到荣音教书,变成王教授。旁人提起王先生,说:这是黄金时代的开始,自由的黎明。

 

王先生终其一生,没有妻子情人,也缺少风流韵事。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一位恩师。 见过这位喻先生的,并不在多数。有目睹的,称其温文尔雅,是很有风度的一位。旁人提起,便说:早年王先生求学,寄住在喻先生家,又蒙其教导,始终感念。每场王先生的音乐会,但凡条件允许,喻先生必定会到。到则坐在最后一排。曲终,王先生起身致谢,致两次:一次给观众,另一次则给喻先生。

 

王先生表演曲目范围极广,上至古典时代,下至浪漫时代,弹奏最多是李斯特与巴赫。然而,《月光》一曲,只表演过一回。时值一九八五年,王先生在巴黎开首场个人演奏会,及至终曲,说:请我的老师上台。这首曲子属于他,也属于曾经的时代。

 

在存世的、画质微末的录像带里,依稀可以见到喻先生的影子:消瘦,修长,越过观众席走上来。或许并未提前准备的缘故,没有西服,只穿了一件白衬衫。他走上台,王先生便微微起身,请他在同一张琴凳上坐下。他将左手放在琴键上,王先生也将右手放在琴键上。随即,月亮升起来,照耀了整座大厅。

 

后人惊叹于这份精妙的默契。简直是天衣无缝,倘若抛开录影带,只去听,绝不会听出:这是两个人弹的。那种圆满的月亮,当世罕见,此后也不会再有了。满座无人说话,观众们轻轻吸气,如同被月亮吸引的潮汐。

 

媒体争相报道这场演唱会,这首惊人的曲子。然而,在录影机录不到的角落,只有报幕小姐知道答案:从后台望去,隐秘角落里,王先生的左手紧紧攥住喻先生的右手。两枚银环扣在无名指,首尾相连,如同无限符号,重影的月食。


202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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