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狗

“莫失莫忘。”

王喻|衷曲(六)

甜一口,赶上七夕尾巴…剩下的结尾部分我会明天更完,祝小王和喻老师七夕快乐!

新年开坑七夕收尾,狗人做狗事了属于是


南方的春天,是晴日比雨水稀罕。晴也捉摸不定,一点点太阳,转瞬就没了。因此见个日影儿都是高兴的。春阴里洗了东西,又冷又潮,怎么都晾不干。方士谦研究出解决办法,说:你不洗不就结了。

 

这两天连日的太阳,实在罕见。楼里潮味霉味都散了,一股风清月明的太阳香。宿舍楼纷纷开窗户,窗户里伸出晾衣杆,抢着放东西出去晒。有时刮了风,谁的衣服没栓牢,给吹落到一楼来,弄混了,只能胡乱领回去。宿舍大爷一日拣十几件大白背心,抱怨说:阿拉还年轻,怎么勿爱时髦啦。

 

本就快到开花时节,这一下子放晴,校园里花全开了。春光明媚,好难得时节,练声的都嘹亮些。在学校里面走,四处都有人唱,哦嗦啦咪欧,我的太阳。花林子吸音,尾词飘飘荡荡,散到真正的太阳里去了。

 

王杰希在太阳下面走,也感到一种少有的安慰。那种潮湿、寒冷、紧缩的感觉,好似随着春光来临而消散,默许他舒展筋骨,喘一口大气。空气里都是一股甜甜的香味,免去他反复抽烟。然而春天带走一种感觉,带来另一种感觉。不上不下,只是缓慢地牵拉他,好似十四五岁长个子,夜里感到的骨头痛。

 

 

喻文州吻了他。按照一切定义,都是这样的。然而,之后呢?喻文州是喜欢他吧?是:喻文州喝酒了;但喻文州说话还是很清楚,况且纵使喝了一点酒,也不至于就乱亲人。这样看,喻文州应该确实是喜欢他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来找他?亲过了就只是亲过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他想这些,无意识地去摸自己嘴角,好像那里还残留被烫的痕迹。

 

他反复琢磨自己这一小段推论,越琢磨越不明白。起初,找了一点言情小说来看,发觉无参考价值,放弃了。身边朋友寥寥,只一个方士谦和右手过日子,又不能提供有效建议。小王失眠数回,两眼鳏鳏,终于采取一贯作风办法,心想:不如直接去找他。

 

然而,找也不是容易事情。荣音虽不很大,却也不是很小:放在以往,没打算见的,反而常常碰到,有时甚至迎面碰个满怀,一天两三次也有过。等真要找了,反而找不见。办公室、楼道、食堂,好似消磨人的运气,把他像一滴水一般化在里面。他曾在喻文州常走的路上等,没等到。路两旁栽了花,他等到五六点,夕阳晚照,落了一身的西府海棠。

 

他运气不好么?不能吧?他在宿舍里抖外套,衣领子里全是花瓣。纵使真是坏运气,也不能一直坏下去。那弹琴的晚上,简直像个荒唐梦境,再拖下去,连他自己也要怀疑:也许真就是个梦。但那雪和尘埃的味道长久停留在他嘴上,提醒他,好比从梦里带出的纪念品,一枚印章。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翻来覆去地想,想久了,忍不住觉得烦躁。这不公平。只有他蒙在鼓里,只有他一无所知,怎么能这样?他不知该生谁的气,甚至不知道是否应该生气。那种感觉,也许并不能被算作生气。一个小口子,带点血丝,一点轻微的痛痒,要好了,又不见好。教人既懊恼,又忍不住伸手去摸。在王杰希,便是被谱纸划了的感觉。

 

 

有回他在教学楼里走,路过阶梯教室。正逢喻文州给低年级学生讲大课,两节连堂。课间休息,学生们上下走动、交谈、围在讲台旁,问他些问题,或也许只是和他聊天。年轻人最挑剔,小孩们狗眼看人低惯了,要真是喜欢哪一位教授,简直是铁树开花一般难得。他有幸入了此列,却并不自觉,只当是寻常事情。也是:他这种人,走到哪里都是教人仰慕的。王杰希站在门外打量他,不无嘲讽地心想:学生千千万,有这犯上作乱的狗胆的,他恐怕是头一个。

 

正是春日,教室里窗户统统都开了。那窗帘滤了一层太阳,经风一吹,一棱一棱地蒙在窗户上。王杰希看他,他发觉了,一抬眼。那讲台离窗户很近,鼓起的窗帘把他拥在中间,帆似的。

 

隔很远距离,二十余级台阶,两双眼睛碰上了,轻微的,叮当一声。不过一瞬,喻文州便把视线别开;太快了,若不是余音还在空气里,简直像个幻觉。但毕竟不是。王杰希抓住了那一眼。在三角铁的余音里,他将那一眼钉在半空,很精确,好比钉一只蝴蝶。

 

那讲台旁的学生,也许是在和喻文州说话,见他久不答言,便去催促他。他抵了一段指节在嘴唇上,掩饰着咳嗽了一下。那一避虽短,却是至关紧要的。王杰希将那神色拆解,一帧一帧放慢,竟品出些落荒而逃的意味。那久远的、关于狩猎的直觉和本能,本已在文明里弃之不用,此刻却在他身上复苏了,使他恍然大悟:喻文州在躲他。

 

他进了教室,堂而皇之在最后一排坐下。低一届的,多少对他这学长有所耳闻,把他当活阮籍。正逢上课铃,教室学生纷纷扭头看他,一片向日葵似的。喻文州等半晌,只得敲敲黑板说:上课。

 

 

他确实在躲。意识到之后,这一点便愈发明显起来。有王杰希坐在那里,他行止虽似无异,仔细打量久了,却也显出轻微的不自在:他不往这边看。王杰希这样不错眼珠地看他,隔了大半个教室,依然是昭彰的。有这方向的学生举了手,他没办法,只得匆匆往这方向瞥一眼。只这一眼,便连忙收回去,像是烫着了。

 

王杰希打量他,只觉有意思。发觉这一点他倒不着急了,反好整以暇起来。十余岁不是虚长,喻文州向来是周全的那一个,讲话办事,都妥帖,滴水不漏的;如今这种躲,倒显出些张皇意思,一种仓促的姿态,徒让让人拿住把柄。王杰希捏了这把柄在手里,也长了威风,看得愈发放肆些,简直盯在他身上。他发觉了,动作便有些僵僵的,只得掩饰似地拿了茶杯,或转身在黑板上写字。他是不大写板书的教授,一堂课下来,竟擦了两三回黑板。底下的学生,模糊地感到这种紧张,也跟着如临大敌起来,都埋头抄笔记。

 

下课铃一打,学生们一股脑往前拥,个个拿着笔记本,都要问问题。王杰希一点数,十余个,真挨次问完,天都要黑了。如今明了这一点,他倒不急于一时了;反正今日找,明日找,都是一样的。因此转身要走。却不想隔了海海一群人,喻文州单出声点住了他,说:杰希,等一下。

 

他没料到这个,一回头,只见喻文州对学生笑道:这是你们学长。我有两句话和他说,有什么问题,明天中午再来找我。

 

学生们依次点头离去了。教室变得空荡,只剩他们两个人,一台琴。春日的暮光在窗前活动着,金粉的一片云霞,好似很久以前,那去年的秋日下午。

 

 

喻文州摘下眼镜。随后,翻了一下教案,又挪了一下水杯。有那么一瞬间,两个人都有点不知道看哪里。最终还是王杰希先开口,说:老师。

 

喻文州就点点头。他瞥王杰希一眼,蜻蜓点水似的,又别开了。王杰希见他未来得及应答,就又跟了一步,索性说:您躲着我?

 

喻文州像没料到他这么讲,不禁一怔。窗子外头吹进来一点风,将桌上的纸轻微翻动,扑簌簌,好似鸽子飞出去。他顺手拿杯子压了一下,顿了顿,说:怎么会。

 

王杰希不答言,只抬眼瞥他,神色间不太相信。喻文州就解释说,这两天有点事情,耽误了。王杰希就说:什么事情?说话的时候,眼睛紧紧盯在喻文州脸上。果然就让他给抓到了:一丝未想好借口的神色。眼尖,虽一闪而逝,到底是拿到了把柄。小王因此陡然壮大狗胆,一抬眼,说:不会是我吧。

 

他神色坦荡,这话却讲得相当不要脸。连喻文州也惊了一惊,迅速瞥他一眼。只一眼,像被烫了似的,说:不是。还未说完,话头便被王杰希剪断。他两手插在裤兜里,扫一眼喻文州,说:您为什么躲我?

 

他平时神情很淡漠,长相缘故,总显得不大看人。一旦看起来,瞳孔如针,谁有幸给他这样盯着,都是很难若无其事的。喻文州不是例外,没得办法。他看一眼王杰希,顿了顿,说:是我没想好。

 

他抿了一下嘴,是有话要讲,又不知如何讲的样子。他是清风明月惯了,这样抿嘴,王杰希是头一回见;那嘴唇上一点血色,给他压散了,又渐渐晕回去,好似薄红泉水,可以掬饮。干渴突如其来,教人走神。等回神了,喻文州带点无奈看他,说:你有没有在听?

 

王杰希非常坦然:没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喻文州哑然失笑,说,怎么这样。顺手卷起教案,轻轻敲了一下他额头。这完全是下意识,好像回到过年那时候,王杰希住在他家,还是什么都没讲明白、什么都没做的样子。放到如今,把两个人都弄得有点愣住。时过境迁是时过境迁。虽然不是通常所说的那种迁法,但到底是时过境迁了。最终还是喻文州清一下嗓子:王杰希,好好听讲。

 

 

他叫人大名,依然是老师的样子。王杰希回到被中学班主任点名的时候,条件反射站直了。站直了之后,立马觉得丢人,好像凭他怎么混不吝,归根结底还是个学生。到了老师跟前,都算作没长大的小孩。

 

喻文州看他一眼,说:别的都和你讲过,不重复了。王杰希,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

 

王杰希说,啊?喻文州就说,你是只想玩一玩,玩过就算么。他口气很平和,王杰希却觉得被冒犯了,一抬眼,说:当然是想和您过一辈子。也就他这种年轻人,张口就许诺一辈子,好像这么大的事,眨眼就能虚掷出去。喻文州叹口气,看他一眼,说:我比你大十几岁,哪里是说一辈子就一辈子。

 

我三十多了,他说。现在这种样子,勉强赶上个年轻的尾巴,能蒙你喜欢。再过两三年,马上就见老。你要是只想玩呢,当然可以,玩过了这几年就行了。可是你偏不。到时候我头发也白了,样子也不体面,还拖拖拉拉一身病,王杰希,你怎么办?

 

王杰希张口要答,喻文州却抬手止住他。别着急。假设,假设你真是痴情种子,喜欢上了谁,就是天长地久。他轻轻笑一声,像是觉得这话荒诞,摇摇头。那又怎么样呢?他说。我这种身体素质,活多久都是造化。你四十岁,我都五十了。你五十,我就六十了。你永远赶不上我,迟早有一天,我会死在你前面。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这样子。到时候你没有儿女,没有家庭,孤零零一个人。谁来陪着你?我总不想你难过。

 

王杰希本想认真和他掰扯,听到后面,脑子里嗡一声。他心里气得要命,嘴上就口不择言起来,说:那也未必。死生有命,指不定哪天我还死在前头呢。还没讲完,喻文州截口打断:这说的是什么话!王杰希反驳说,只能您说,不准我说,哪有这样的。话说到这份上,是山穷水尽,可讲的都讲了,没有话来垫着,只剩下两厢僵持,两个人在那里。最终是喻文州说,这么倔,以后可怎么办呢。

 

王杰希突然开口,叫了一声老师。老师,他说。您总想我以后该怎么办。您呢?

 

喻文州听他这么问,怔了一怔。王杰希就说:您替我操心,倒不如操心操心您自个儿。您没有儿女,没有家庭,孤零零一个人,又这么喜欢我,我说走就走,您该伤心了。

 

他平时不大讲话,京腔也因而并不明显。一说多了,就显出那种混不吝的味道,每个字都轻飘飘转在舌尖。也就是他,这种话直通通往外讲。喻文州没提防,一下子卡了壳,说:你……话未说完,王杰希欺身向前,两手撑在讲台上仔细看他,打断说:您脸红了。

 

于是就更红了。从耳朵根往下烧,一直烧进衣领子里,谁看了都要心跳。乱拳打死老师傅,王杰希这种无赖招数,再活二十年也挡不住,遑论现在。他好容易找回自己在说什么,后退了一步,说,你怎么这样!王杰希就说,我怎么样了,当初可是您先亲上来的。喻文州就支吾了一下。这件事,真是说理也没处说去,他红着脸,又被气笑了,只得又说了一遍:你怎么这样。王杰希就也跟着笑了,很轻微,却是很真一回。他一摊手,说:我就是这样。

 

喻文州看他一眼,也很轻微地笑了。他掩饰似的,拿杯子喝一口水,夕阳落在他脸侧,一只红的、微热的耳朵,教人很想去摸一下。这么一打岔,再想讲什么都难。他无奈地看一眼王杰希,说:真是怕了你了。

 

他难得露出一点松口的意思,王杰希立刻察觉,说:您同意了?

 

喻文州就有点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说:同意什么呀。

 

王杰希就说,处对象。说完想起什么,补充说,处久点那种。喻文州被他娱乐了,问,多久算久啊?

 

王杰希就说:我觉得是一辈子吧。您觉得我说空话了,我倒觉得不难,这会儿喜欢您,待会儿接着喜欢您,一年叠一年,也就是一辈子了。

 

很难说喻文州被他哪句话打动了。也许甚至不是哪一句话;他这种没谈过恋爱的人讲爱情,很难真有什么说服力。倒不如说,是他那种死皮赖脸的气势、那一腔孤勇,最终感染到喻文州身上。前途未卜又如何呢?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一口油锅横在前面,也能说跳就跳。也许正是这种态度,教他最终孤注一掷。

 

金色的太阳返到花林里,滤上一层红粉颜色。迟暮的落日,纵使红粉也是迟迟的,好似无论发生什么,都已经太晚了。然而没有;幸而没有。夕阳照在王杰希脸上,那种年轻的、细小的绒毛根根毕现,在不戴眼镜的人看来,整张脸都是亮晶晶的。他看看王杰希,点点头,无声地说:好。

 

 

 

 

  早先的时候,王杰希叫他,总说:教授。或说:喻文州。有些划清界限的意思。等划不清了,到了这一步,他反得了个毛病,要称喻文州说:老师。那时候,他做梦也没想到能成真,如今成了真了,反不知道怎么办,好像一朝中了六合彩的幸运家伙。

 

他和喻文州吃饭,在食堂里。他有点吃不下,把豆芽一根根用筷子挑起来,说:老师。喻文州就说,嗯?他就说,老师,我们这算是在约会吗。表情有一点困惑,还有一点苦闷。喻文州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说:你觉得呢?他就说,感觉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啊。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有点脸红。他就解释说,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感觉以前也和您上课吃饭。越描越黑,他索性不管了,自暴自弃地把筷子一放,说:照现在这个情况,我是不是应该跟您约会?

 

他这样子,喻文州觉得很有趣,忍不住笑起来。小王瞥他一眼,他掩饰似地咳嗽一声,说:可以啊,我请你看电影吧。

 

 

到底看的什么电影,没人记得。《庐山恋》之类的,两个男人去看,到底太显眼了;可能是红片,也可能不是,然而看什么电影都是一样的。去的时候下雨,王杰希着急,没打伞,早到十几分钟,站在门口等。屋檐下的雨脚,银白细长,一副断续的珠帘。一点桃花被雨打落了,兜兜转转,漂到台阶下。

 

雨里等人,最是难熬。所有人打伞都差不多,等到收伞了,一个个望过去,才发觉: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他百无聊赖,食指心不在焉,敲一首肖邦的夜曲。等喻文州真来了,他隔十几步就望见了,倏地站直,又觉得太刻意,转靠在门廊柱子上。等他终于决定哪一只手插兜,喻文州走上台阶,收了伞,笑道:来这么早?

 

王杰希耸耸肩,说,没有。喻文州说,等很久了吧,他就说,没几分钟。喻文州将伞合上,瞥他一眼,说:怎么没打伞啊。说着捋一下他湿漉漉的鬓角。或许在雨里走路的缘故,他指腹潮润,凉,像枚水珠子贴上来。王杰希却好像被烫着了,颤了一下,半晌才说:不用。

 

票买的中间一排,工作日缘故,前后都疏疏地坐了人。处在当间,便感到疏疏的呼吸和体温。喻文州在他旁边坐下,脱了大衣。那种潮湿的呢子味道,带点雨天的水汽,教他持续地走神,屏幕上放什么、讲什么,全没注意。他坐在电影院,突然顿悟:约会的看电影,原来不是看电影啊。鼓动的黑暗中,气味、温度、声音,细细簌簌地拥过来,让他有一种热而痒的感觉。他微微朝喻文州那边靠了靠,压着嗓子喊:老师。

 

喻文州向他转过来,侧脸经屏幕映照,浮沉波折的一条线。从鼻尖落下去,唇珠一缀,下颌那里薄薄地一收,心电图似的。他同样压着嗓子说:怎么了?

 

王杰希就抬起眼。一双年轻的眼睛,黑白分明光线里,亮得惊人。他眨一下眼,低声说:我可以拉您的手吗。

 

他感到喻文州怔了一下。虽是黑夜里,却仍感觉到:他脸红了。那一点轻飘飘的热度,隔着空气烫过来,教他也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喻文州指节抵着下颌,像是笑了一声,又像是咳嗽了一下。随后,轻声说:可以呀。

 

 

那时候,电影院的椅子,简陋得可以。扶手下面,左右都是联通的。他就把手悄悄塞过来。到这时候才觉出紧张,不自觉捻一下手指,手心全是汗,又热又潮。他就心想:怎么这么没出息?问是他先问,紧张也是他先紧张。想收回去擦一下,又觉得太晚了,欲盖弥彰的,只好僵在那里。

 

黑暗中,他只觉给人轻轻点一下。一根食指,像某种柔软的水生动物,试探地伸出触须。确认了,随即中指、无名指、拇指,一点点欺上来。错觉上,好像温凉干燥的鱼群,次第吮住他手背。他倒吸一口凉气,什么都不敢做,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得干坐在那里,任人摆布。他不自觉地攥紧手指,只听喻文州悄悄地笑了一声,点点他手背。

 

他向来是好老师,教什么都耐心。教人弹琴是如此,教人牵手也是。王杰希愣在那里,他就把人指缝次第掰开,自己手指一根根嵌进去。最终扣紧了,说:明白了吗?牵手要这样牵。

 

 

几十步远银幕上,正在演严刑逼供。背景里吹拉弹唱,每一下都紧绷绷的。王杰希头晕眼花,什么都看不进去,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觉缺氧得要命,好似上的是他的刑,逼的是他的供。手心一出汗,就把什么都全招了。他捏紧一点,又捏紧一点,喻文州也就由着他用力,一种无声的纵容。影院的黑暗,是密密的、毡子一般的黑暗。他坐在那里,感到自己的心在发烫,一种将他烧穿的热度,好似黑暗里红亮的炭火。

 

影片放完了,开始出演职员表。两个人坐着,谁都没动。最终是喻文州先转过头来,说:走吧。

 

他要站起身,王杰希却仍不放手。他就玩笑说:怎么,没看够?

 

话音刚落,便听王杰希说:是。一抬头,神色清白赤诚,好似句句都是真的。他说:老师,我觉得这电影特好看,我们能不能再看一场。

 

 

 

先前没谈的时候,他那个架势,真是教人心惊。他自己不觉得,旁人都生怕他自挂东南枝。如今真谈起来了,他倒像改了性子,一点也不着急。两三周才拉上手,一个月了还未亲上,春天都快落尾了,他还在这里泡着。磨到地老天荒似的。

 

喻文州从前叫他,说:傻小孩。落在王杰希耳朵里,直译成幼稚精,或烦人鬼。因此虽只叫过几次,却依然很介怀。介怀他就刻意不整天缠着喻文州,只在中午或下午的时候,去他办公室坐一坐。暮春时节,满路的金银花和梧桐。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他怀抱很多话走在见喻文州的路上,产生一种怀揣至宝的满溢感觉。

 

四月末,万事万物都是轻快明媚的。他浸泡在这样一种气息里,也是看什么都觉得好,看什么都稀罕。一个黑白花猫跑在路上,他看见了,心想:记得和老师讲。练琴时窗台飞进只鸟,看见了,心想:记得和老师讲。真要见到喻文州了,在心里过过这些事,又很烦闷,心想:有什么可讲的?他敲敲办公室门,里边就说:进。他推门进来,喻文州坐在窗户边位置,见到他,笑了,说:怎么样啊。他一笑,王杰希就把猫、鸟、花之类的事情都忘了。半晌,才说:挺好的。

 

 

喻文州给他倒杯茶,他就搬个小凳子,在桌那边坐下,随便摊一本书来看。看得三心二意,常常看丢了句子,又在纸页上找半天。他看书不是看书,是从书的上沿望过去,借着书的由头去看人。见喻文州没发觉,就渐渐明目张胆起来。喻文州头也不抬,拿笔敲他一下,说:做你的事。

 

王杰希就说,怎么了?神色光明磊落,好似真没干什么。他新近学会这种无辜表情,专在做亏心事的时候拿出来。喻文州拿这种新招数没办法,只得说:你这样盯着,叫我怎么批作业。

 

王杰希就说:为什么,我又不是监您的工。喻文州被他气笑了,说,装相。白衬衫就这点不好,哪里红起来,便衬得分外明显。王杰希一眼抓到,指出:您脸红了。

 

他这种态度,明目张胆讨打。喻文州气得卷起报纸打他,说:我知道!看你的书。

 

 

 

旁人看他,没看出太大端倪,只觉得好似柔和一点。搁在以前,那就是典型的天才性格,软硬不吃、水火不进,眉眼锐得扎手。等闲谁也看不上,也确实有看不上的本钱。如今那种锋利散了散,倒比以前觉得软和些。好似世间万物,纵不那么如意的,也可以原谅。

 

有回他去听喻文州的大课,正赶上邓丽君发新唱片。课间休息,一群学生围在钢琴前头,又是笑又是唱。那时候谱子还没出来,学生们在琴键上试着按,这个高了,那个低了,争论不休,好似一群嘈切的鸟。王杰希总来旁听,也算个常客了,便有胆子大的招呼他,说:学长!知道你钢琴弹得好,来试试嘛!

 

照理讲,他这种性子,是不会掺和这事的。太简单,流行音乐他又一向没兴趣,好些就是拒绝,再差些,站起来直接走人也是可能的。但没有。他默了默,居然真就从阶梯上走下来。那一帮叽叽喳喳的学生,不自觉声音都小了,自动分出条道路,把他衬得像摩西分海。

 

他在钢琴前落了座,微一垂眼,便信手弹下去。起初右手,单单的清唱,到了第二遍反复,左手也渐渐加上来。仔细听,甚至将原谱子作了改动,鼓、筝之类的乐器,都以高低音节替代了。旁边听的学生,不自觉跟着拍起手,小声的,渐渐合成一群。调子简单,那琴音清亮亮流出去,带一种和暖的余味,虽有点俗气,却也因此而分外可亲。不是阳春白雪,像是春日将尽的时候,蜜渍槐花的香气。

 

 

喻文州打了水,推开教室门,便见到这么一幅光景:一大帮学生围着钢琴站着,搞业余合唱似的。当间坐着个王杰希。天光澄明,从窗子照进来,反进钢琴里,又从琴弦折到他脸上,就是一片浅净的金色。他弹得有一点漫不经心,嘴角松下来,好似两手袖在兜里,轻快而自如地,行走在春日的下坡道。

 

也许是错觉。也许:那一点光亮、许多人群,真就给他补了一点活气;烟火气;人气。穿堂风掠进教室,把无数学生的衬衫鼓起来。喻文州捧着水杯,站在叮叮当当的琴声里,感到一种难以言明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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