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狗

“莫失莫忘。”

千山夜雨

旧文合体,方便自己再看,杀手杀手的梗
一万六,有肉(渣)

 

1

诸位,我要在这儿讲的是,黄少天是个杀手。

 

诸位请且相信我说的故事。黄少天天生有一股机巧的伶俐,当他背着双肩包、踩着脏板鞋,他就是个学生; 当他提着扫帚貌不惊人地站在墙角,奋战于口香糖和咖啡渍,他就是个清洁工; 那么依此类推,他背着枪,嘴里吹着一支走音的小调,在街心喷泉里洗去手上血污的时候,他自然就是个杀手。

 

而诸位需要记住的是,人装人永远不能装得如此之像。换言之,有这样一身画皮工夫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能被称作人的;  这种所谓人,学名魑魅魍魉,大家嫌弃此名儿酸气太重,杀手只是小名。

 

至于黄少是如何走的这么一条道儿,鉴于揭人伤口有损阴德,不再赘述; 一个男性,能让人在茶余饭后听一听消食的事,翻拣也不过成就的霸业和相随的美人,黄少长得人模狗样,姘头桃红柳绿,不胜数。他们这一行,奇怪得很,血腥场上拼命活,活下来了,就拼命纵欲,为明天要死拼命赚回本钱,以便哪日到阎王爷爷面前,能拍个胸脯说一声“瞑目了”。像这样天天为死做准备的,有时难免生出觉悟,心说自己大约是阎王不慎放出来的小鬼,黄泉倒是真正归宿。

 

黄少是个中翘楚,小鬼里的鬼头头,自然毋用困扰于此等顾虑; 和他出师那一波人,掐指一算,非疯即死,剩下他一个,就成圣了。这说法着实吓人,像养蛊。

 

 

2

总之,故事开头是黄少一时贪欲起,接了笔肥差,摸进某老总家宴,打算认认目标,顺便逮酒池肉林里顺几个美妞儿(少年也行)。他喻队神通广大,手眼通天,给黄少弄来请柬,哪天黄少下了黄泉,估计也能递一纸人情给判官把人找补回来。黄少人模狗样打扮一番,面容深秀,眼带桃花,好一个翩翩公子,郑轩狗爪子伸出来,贱兮兮地要验其眼角朱砂痣真假,险些被冰雨齐根剁下:“滚你丫,这颜料不防水!”

 

黄少天检查袖口冰雨、伪装成防狼(不用说,徐某人手笔)的麻醉喷雾、眼角儿的朱砂颜料,确认齐全了,整一整衣冠从正门进去。这么一片酒池肉林,装点得冠冕堂皇,正经极了,众男宾打发蜡、梳偏分头,袖口绣着自己名字首字母,披人皮与领口恨不能开到屁股的女宾谈话,谈着谈着就聊到玫瑰,聊到生殖崇拜,最后聊到床,聊着聊着就满脸暧昧,相依走出大门。黄少能装,正与一美女眉眼传情,伸手招来侍者,从托盘上拿下马蒂尼,搬弄杯子沿儿上的小阳伞,就看见侍者抬起头,盯了他一眼。

 

 

黄少盯着那双眼睛,他此行主为寻香猎艳而来,腹中鬼胎一动,心里像是被小动物轻轻地挠了一爪子,不疼,只是痒。该侍者貌不大扬,单单一双眼睛抓人。能得黄少此评价的人实在寥寥(包括王杰希),黄少本身就生得好一双眼,能伪装山明水秀、拼出千尺桃花谭,平时盯盯镜子自己陶醉也够了;  然而这位侍者眼角天生带笑,瞳仁儿里似乎拢了一层又一层云雾和波澜诡橘的秘密,在光底下渐次折射,显得十分诱人。黄少一见之下,色欲熏心,他就着拿酒的姿势,往人家面前一凑,在人耳朵边儿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该侍者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了一步,眼睛垂下,避免直视黄少眼里的春花秋月。“叶修,”他镇定地说,“如果您需要叫早或者送餐服务的话,可以召唤我。”

 

黄少天没想到此人这么上道,大喜,当即夜不归宿,在该酒店订了间房。看架势,是准备朝慵不起,国将不国了。

 

 

 

3

次日叫早,他头发睡得有点乱,懒洋洋伸出一只手接起电话,被子稍稍滑落一点,带起满背大好春色。“不起,”他用带点鼻音的声音拖长了,是岭南特有那种“我男人”的口调,“你来叫我。”

 

然而昨天晚上的酒精作用终究盖过色欲,叶修当真进来的时候,黄少没能等到撩一撩他的美人,先行去调戏周公。黄少感到有人推他,他一睁眼,就正好对上令他起荤心的眼珠仁儿,黄少大骇,险些启动应激反应一刀戳瞎了叶修,就见侍者露出一点无辜的神色,手往身后一引,“您早餐来了。”

 

黄少不好再借题发挥,只好装出一脸足以以假乱真的正经,开始吃他的早饭。

 

叶修一直老老实实地站一边儿,低眉敛目,当把餐车拉走的时候突然一抬,露出很少一点似笑非笑的神色,在那张十分平淡的脸上几乎不大搭调。他说:“黄先生是不是喜欢我?”

 

黄少天内心因为没睡醒,空白一瞬,心说这美人奔放啊。他乐得顺水推舟,赶紧把肉体交流完毕,遂点头,眼里晃荡出好一抹一往情深。叶修一顿,又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的神色,说,那么今天晚上我来找您。

 

黄少思想猥琐,因为想着晚上的活色生香,心情大好,把手指亲吻了一下,冲人一挥。他十分愉悦地收拾了一下自己,上内网挑了个简单小任务,就从窗口跳出去干活; 因为心情太好,那个和黄少有缘的倒霉鬼死得冤枉,临下黄泉都不知道黄少到底哼的是哪支歌。

 

 

 

4

黄少收工,翻进餐厅后门儿,在厨房里头洗了洗手,他不惯用枪支,嫌吵,他心里很空,需要喧闹的快感填满,这种快感常常吵得他心肺折腾、面目狰狞。他就伸手摸摸冰凉金属,好像自己整个人变成了金属的延伸,能冷一冷心肝脾肺肾。

 

他剔完指甲缝儿里凝固成块的血,刷卡进房门,卡都掏出来了,耳朵一动,听见房间里边水龙头的声音。黄少当即浑身一紧,他遇上紧急情况的时候,身体似乎也启动了冷却机制,连着情感部分全部冻结,他盘算了一把路线和可能的猜测,往上边捂了个沙发小靠垫消音,轻轻巧巧地把门刷开。他这个房间,卫生间位置奇怪,正常旅馆的梳洗镜都能照着门,这个镜子装得太过靠里,黄少摸进去能有一两秒的时间不被发现。冰雨从袖子里滑出来,在指尖儿露出一线不甚明显的反光,他探头往里面看,有个人弓着背洗手,白衬衫塞了一半下摆进裤腰,后背突出一梭子脊梁骨。

 

他短暂地想,真好看。

 

黄少天的脚踝扭转,连带着小腿肌肉也绷出一条锋利的弧度,他闪身进去,动作轻捷有力,如同某种杀伐果决的猫科动物。几乎就在冰雨一线刀刃触及该不速之客的脖梗儿的当口,那人头也不抬地伸手一弹,黄少天手腕子突兀一麻,冰雨堪堪要脱松出去。那人不由分说,单手擎住黄少天一只手腕,要把他抡起来,黄少天是谁,蓝雨的王牌儿,单膝暴起撞他腰间。该讨嫌玩意儿腰一晃,姿势别扭地躲开这一击,往墙上一靠,懒洋洋地挟带鼻音:“黄先生这是干吗?”

 

黄少天后退一步,机会主义者丧失天时,断不肯冒进,冰雨握在手里,眼神撕破表层明净山水,露出和冰雨异曲同工的锋利戾气来。“你他妈谁?”

 

那人身长玉立,算不得白玉,脸色是令人感到恍恍惚惚的苍白,眉目齐整,盖着双风起云涌的眼睛。“黄少不娶何撩啊。”他在洗手池子里浣干净手,好好一汪水给搅红了。“您今儿早晨约我,可没告诉我您好这口。”

 

黄少注意到他脸上残留的一点儿黄色粉,洗手池边有拆下来的几块东西,像肉,也像橡胶。他有点难以置信,一抬头,正好对上那双好看的眼珠子,这倒是没改过(也改不了)的。“我操,你……叶修?”

 

他用目光细细刮着人家脸,指望再从上面剥下一层皮来好好观察,“等等,你怎么那么像嘉世的一叶。”

 

说起来,诸位,一叶之秋和黄少差了两届,黄少初入行当的时候,此人正独领风骚,和黄少的缘分可能就止步在上辈子一个回眸之类。不过作为行业标杆和黄少师父拿来敲打黄少的一代斗神,一身大写的特立独行,我就把他跟大家说道说道。

 

 

 

5

黄少和一叶之秋缘分短浅,仅仅一两面而已,还是他师父未金盆洗手时和一叶聊天,被他偶然撞见。他师父烟瘾很大,屋子云雾缭绕,人影穿梭时都看不清脸,单单一个一叶之秋倚在窗边,烟和天光攀援其脸颊侧面而上。他长了一付棱角锋利薄情的五官,薄嘴唇深眼窝儿,好看是好看了,徒教人不敢亲近。他师父见黄少进来,薅住人衣摆,十分得意地冲他显摆:“看,我徒弟,年方十九,清纯……咳,就能比你厉害,怎么样,该被拍死在沙滩上了吧?”

 

一叶闻言,把烟头在窗台上一碾,嗤之,“省省吧老魏啊,我是不会陪你宝贝徒弟练招儿的。”

 

这是好一把低回的烟嗓,沙哑得像小动物在人心里轻轻挠了一爪子,一叶靠在窗台上,头微微向后仰,显得冷静又倨傲。

 

黄少在心里大嗤,大嗤的同时又有点不能言说的好胜心,那时他人皮披挂尚且相对完整,还保留着一点儿少年心性,常常没事在内网上搜如何打败一叶之秋,无果。一叶资料少得可以,连张照片都没有,只写了男,生卒年不详,倒是有个搭档长得漂亮,黄少私下里猜测过二人关系,觉得一叶好福气。

 

后来时间证明一叶也不过是开得久点的昙花,一现现了三年,嘉世发公告声明其已折在某任务上,是好一副能以假乱真的哀切。他们这行有不成文的规矩,同事之间不得相互祸害,好聚好散,是以无人打苏沐橙的主意(打不起是另一方面),他喻队跟他咨嗟惋叹人才易逝,手底下算的是抢嘉世股份和人头能带来的收益。

 

情义和爱是什么呢,他们都是食人肉啖人骨长起来的,不过是徒增自个儿弱点的拖累罢了。

 

 

 

一叶之秋中道崩卒以后,微草、雷霆、霸图、蓝雨几家心脏瓜分其人头股,不过是出于黑吃黑的基本原则,故而黄少对着个疑似一叶本人的家伙坦然淡定,基本无任何发自内心的负疚感。他因为即将到手的小美人摇身一变,成了能茹毛饮血的大妖精,心里不爽,俯下身掬起水洗了洗脸,水珠从锋利眼神末端滑下,带着鲜明而直白的戾气:“你是一叶之秋?干吗?”

 

“唔。”来人坦荡地认下这个老大名声,靠在立浴玻璃上,似笑非笑,眼风枝节横生,“勘误一下,以前是一叶,现在是叶修了一一老魏现在和哥一块儿,在老年人收容所卖命,托哥给他宝贝小徒弟带个好儿。”陈老板娘听闻此言,估计得肝胆俱裂地气死。“就说,哪天来我们窝点,在海底捞偶遇一把。”

 

黄少天面色肉眼可见地一凛,魏琛作为他的师父、他不止一次的救命恩人、黄少为数不多能真心惦记的几个之一,能证明黄少依然算个半人的证据存在。这一行和娱乐圈类似,吃的都是一碗年轻,他师父常常和他感叹年华易逝,好烟不经抽,临走的晚上和他吃饭,说徒儿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改天再相逢请你,吃海底捞儿。

 

这事喻队也不知道,黄少信了八分,遥遥在心里和魏琛祝了个好,转而就过河拆桥:“我知道了,你他妈怎么还不滚?”

 

此小朋友嚣张得很,第一面就叫昔日斗神圆润地走开,叶修毫不在意,从兜里掏出根烟来点火。“黄少不会是忘了咱一炮之约吧,”他含含糊糊地叼着烟嘴,抬头一笑,“黄少想要毁约啊?”

 

“嗯。”黄少天心烦,外加面前人笑得嘲讽,只恨不能眼不见为净,遂干脆利落地一口应下,“本少想要大胸软妹子,一大老爷们儿,胸脯梆硬,别瞎凑热闹。”

 

 

 

 

 

他有点懊恼,不是真恼, 只是一只大猫科动物被怼了胡子那种丧气,心想自己这么牛逼这么左冲右突地活到最后,没想到还有这么个人敢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找打。他于是口气不太善,拿出那种和冰雨同一个种类的语气:“你怎么还杵这儿不走?”

 

叶修一笑,房间里头的灯光很白,照得他牙齿也冷森森地白,像某种精铁造的兵器,“因为黄少呀,剑圣大大,哥喜欢你呀。”

 

黄少天木着脸僵硬了一下。

 

他心想,我操,斗神不愧为杀手行业教科书,他说这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话时竟然那么专注眼睛那么正经,眼波里能看见自己晃晃漾漾的影子,几乎有堪比他喻队泡姑娘时那般一往情深的错觉。如果不去想叶修身上不可抛弃的从血里拎出来的过去和即将变成过去的未来的话,这种眼神大约是可以用阳光和树叶作比的;  这一件事儿充分证明了没有不好的情话,只有不会说情话的人,不过黄少自带了血蓝满格,这错觉当然也就止步在错觉了。黄少天夹枪带棒地瞪回去,说叶神你这么样去演电视剧吧,B站上的吐槽起码能少一半儿。叶修不大在意他话里带刺儿,转手就把刺儿剔了个干净,他收敛起能直接溺死人的那种眼神随意一笑,瞳仁就顿被脸衬得凉薄了不少,他说:“不能上的话,我能追剑圣大大吗,追完再上,这一点儿小要求总可以的吧。”

 

这作风像叶修那种蛮不讲理的直接,指向性和目的性明确极了,况且一开始就把那点所谓上不得台面的图谋明晃晃地摆上台面,任性的同时也坦荡明白。他说好的是为上你,圈定范围,就让人免去小鹿乱撞而别有一番踏实,知道都过家家,各图肉体,把真心都完完整整地收好不动。“追?”黄少天不跟他客气,关爱智障似地看他,“不是我说啊叶神,虽然我魅力挺大,但是你追我的时候都能干完仨小姑娘了。”

 

叶修:“呵,哥乐意。”

 

黄少天有点不知道说什么,这在他二十来年的生涯里头实在太罕见,堪比彗星和B市没有霾的冬天一一因为他实在是想打他,不用冰雨的,就抄起床头柜结结实实地照他头来一下。

 

 

6

 

黄少经历这么一场乱哄哄的闹剧,躺床上希望长睡不起,奈何他经年作息不规律,终是落下了病根,半夜辗转反侧如摊煎饼,醒来的时候有种两面都糊了的操蛋感觉。他的记忆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断片,挣扎了一会才想起来要怪谁:叶修。他摇摇晃晃地到卫生间洗漱,想假装只是正常宿醉一场,结果看到洗手池里好大一汪泛红的水。黄少天心想,操,我就好好地把人皮披一会儿,不行么。

 

于是他杀气腾腾地走进蓝雨的时候别人都被吓了一跳,黄少天身上的起床气凶戾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别人说要把人用枕头闷死只是说说而已,而黄少是真有动这个手的本钱的。郑轩偷偷和徐景熙咬耳朵,说呀莫不是黄少在女人道上吃瘪了?只有他喻队一颗玲珑剔透心,给他倒了杯醅茶,笑说:“少天去沙发上躺会吧,今天不给你出任务。”

 

黄少天顺手就从郑轩面前捞走一只虾饺,郑轩一脸敢怒不敢言,就眼睁睁看着他往嘴里塞,表情如丧考妣。喻文州满脸慈祥(......)地看着他吃东西,然后问他说,少天啊,最近是不是压力有点大,要不要和心理医生聊聊天啊?

 

他们干这一行的,手上常年洗不干净,经常会有种披不住人皮的感觉,去约个心理资询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但是黄少经年被淬炼,只是戾气深重,倒没什么这个问题,他叽里呱啦地跟他喻队解释兼保证了一串儿,喻文州了然点头,然后说那你去看看电影吧,叶神约呢。

 

黄少天说嗯喻队,你说什么?

 

喻文州面不改色地重复一遍,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少天,这个想要追你的前斗神想法很有意思啊,他还找我特批了假条呢。”

 

 

 

黄少天心想叶修这个人真是不简单,竟让他堂堂剑圣24小时内动了两番食言而肥的念头,然而黄少是不能肥的,肥了就没办法勾搭小姑娘了。总之黄少半是无聊半是在他喻队的怂恿下去了,他心想,多新鲜哪,这个年头还有人要约人看电影,换我早就嫌慢了,还不如一起在床上看,有这工夫已经干完一场啦。上一次我看是什么时候啊?唔,好像是还不到十岁吧。

 

他喻队目送他拿了大衣出去,脸上现出一个老奸巨猾的笑容,盯着叶修发给他的SWORT分析文档慢慢地想,少天啊,我们相处这么多年你也不够了解我,这当然不是你不够聪明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你内心还是干脆爽快的一个人,心思不复杂,一点儿也不喜欢绕我的弯儿。你也不想想我怎么会就凭个假条就把你交给个老狐狸。叶神可不止向我申请了假条啊。他说的有一点很对,那就是少天你手上沾的血太多,导致你戾气太过深重,戾气重的人通常都不会落得福深命厚的,和那些年轻的小姑娘一起,你的戾气不会变浅,但是和叶神这种道行身厚的同类待一待,也许就会了。我当然希望你福深命厚,所以你是不会怪我的吧。

 

 

 

 

黄少天觉得他这一天实属过得返朴归真;  他掏钱买了地铁票,倒了一趟地铁,正经从楼梯口出的,没跳窗户炸楼梯。他四下里看,人都行色匆匆低眉敛目,仲秋的时候天气已经转凉,不少姑娘披着长大衣露一大截雪白腿,嫩似莲藕。他在电影院门口无所事事地玩手机,穿着连帽衫牛仔裤白球鞋,戴平光眼镜浸泡在甜腻能溺死人的气味里,就是普通鲜嫩的大学生,草率、单纯、一无所有,令人憎恨地年轻着。

 

叶修仗着熟悉地形,迟到一两分钟,一手抄一大桶爆米花,穿风衣,走路的样子看上去懒洋洋没有防备,完全就是个来看电影消磨时间的年轻人。他老眼毒辣,很远就认出黄少天,走上去打招呼,迎面就被一把小匕首挨上了脖子,黄少压低声音,说卧槽叶修你约我来看电影干什么,约就约吧还告诉队长干什么,有病吗我本来打算自己去酒吧找个漂亮女孩子的BALABALA。他嘴皮子利索,其实有一点撒谎了:他是去酒吧后巷玩猫的,他也不知道他干吗撒这个无伤大雅的谎。也许被人误认为内心柔软总是不好的,可这哪叫误认?

 

叶修脸色如常,手腕子来和他过招,他指节竟出乎意料地灵活,每一次都堪堪离刀锋一线。后来啪,黄少小输半着,被点上了麻筋儿,匕首在手里不稳地一转,就被握住手腕。叶修的指节很凉,掌心带着一点热度,黄少天的脉门被人扣住,浑身一激灵,结果叶修就只是蹭一把他一条疤,似笑非笑说:“剑圣大大一上来就这么不友好啊?”

 

黄少天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们做杀手的平常对别人的温度有抵触,他差点动了杀心把人手爪子剁下来。但是叶修一触既放,还挺贴心地把那把特意为了逃安检带出来的玻璃匕首给他往手里塞了塞,他倒不好说什么了,最终扭头忿忿道:“今天我们看的什么片?”

 

 

 

 

黄少天感叹叶修挑片子的水准,是个动作片,其内容大概包括BING BING BANG BANG毁天台毁车子杀NPC炸仓库和一个细腰长腿大胸的女主,黄少天看得没什么意思(多半因为平常这种事情都是他自己上阵),就从叶修手上的爆米花桶里捞了一把咔嚓咔嚓地吃。叶修说不上认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用余光瞄,黄少天问说平常叶神你都看这种啊,他说那不然呢,要不下回看个少女爱情的。黄少无端端脑后一阵恶寒,闭口不言了。

 

动作片这种东西,会引得看的人也跟着肾上腺素飙升的,整个儿影院里呼吸声被压得很低,安静如鸡,生怕把男主的暗杀对象给惊着了。就黄少天一个人遗世而独立,仗着好牙口,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声音那叫一个穿云破月。末了他吃完了,手去叶修那儿掏第四把,手背被轻轻地点了一下,叶修声音懒洋洋地说:“黄少,甜食不能吃太多啊,复式脂肪酸对身体多不好。”黄少天听了他这话就大笑,他倒也顾忌公共场所,后背笑得前后抖,笑得好一个悄无声息。他回答说:“叶神,你这么不像叶神。干杀手这一行的,指不定哪个明天就死了,留着这副身体有什么卵用吗?”

 

叶修无声地笑了一下,半边儿眼睛里的亮光被弯成桃叶渡桃花潭,恰好给人看见。他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是啊,但是如果剑圣大大真放得下生死,那你还在蓝雨训练营里挣扎什么呢。”

 

黄少天被他问得好一个愣,甚至都把手缩回来忘了爆米花儿了。

 

 

 

后来电影散场的时候叶修把空了的爆米花桶扔掉,拍拍手就和他告别,黄少天那个嗜甜呀,丝毫没给导演面子,整桶爆米花都教他一人吃了。叶修声音懒散有烟的温度,只是在打开灯看见脸的时候,人才会想起他是怎样一个人一一凉薄是干这一行人必备的一味料,有放在脸上的,也有放在心里的。而他凉薄得特别,是独一份自由的不在乎,好像什么都是落花流水关山客,能转头挥手就忘。

 

他带着他特有的好看的凉薄在电影院门口准备事了拂衣去,弄得黄少天整个人都惊了。他含含糊糊地叼着根(从免费试用品处拿的)劣质棒棒糖,一脸震惊,“叶神你平常和小姑娘看电影就只是看电影而已?!”

 

他接下来要说的就是你怎么这么纯良。奈何人总不能虚长那几岁,更何况还长在叶修身上,被问的那个一脸似笑非笑地看他,眼尾眉梢都勾着不正经,嘴角叼烟,“那不然呢,你在期待什么?”

 

操。黄少天立马就后悔了,和他挥别得好一个利索,堪称绝尘而去,几乎跑出残影;  叶修好整以暇地在门口抽完一整根烟,目送他离去。

7

 

黄少天回到蓝雨,遭受一众八卦眼神,大体分为“干什么了”和“竟这么快”此两种,黄少被这瀑布一般奔涌而来的眼神洗礼得心浮气躁,怒而出来吃广东菜,辣的甜的好一通塞,吃完他就着辣劲儿从窗户跳出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晚上他回来的时候沐浴好一身烟尘血光,偷偷溜进总部想要往小冰箱里屯点啤酒,结果恰好撞见个人。那一瞬间他差点儿动了应激反应,冰雨都从指缝里露出来一线了,就听那人说:“别动,少天……是我。”

 

是他喻队,半夜两点他喻队还呆在总部,办公室里亮着盏小灯,只够照亮一个很小的角落。黄少天反手打开灯,灯光下喻文州看上去累极了,连眉心都带出那种揉皱了的丝绸那样的纹路,他不声不响地拉开一罐啤酒闷了一大口,直看得黄少天心惊胆战:靠,喻队你一一你没事吧?这个没事用得好一个双关,喻文州和这种廉价草率的饮料秉性八字不合,又不大会灌,被呛了一口,连连咳嗽。他靠在墙上缓了好一会,说:“没事,少天你放心。就是微草那边,王杰希带着一群人来我们地盘了,不是什么大事情。”

 

有那么一瞬间黄少从他脸上看出了能以假乱真的疲惫,然而眨眼就被滴水不漏地掩盖住了。

 

王杰希,此人因为叶修的缘故,已经没什么人背地里正儿八经地叫他的名字了,相比之下喻文州这种一本正经的叫法就显得意味不明,“王、杰、希”,能教人听出种十分别样的缱绻。然而黄少天毕竟和喻文州当队友多年,最知道一样儿事,就是啥时候不该说话,他深知他喻队需要的是那种不宣于口的心知肚明,于是他进乎温柔宽容地没有再问。他喻队挥挥手像是赶开一股烟味,然后十分滴水不漏地和他聊了聊今天下午的任务,和啤酒和鸭翅,他们都没有把一些事情多提和反复提。

 

莫失莫忘,最后他喻队也不知对谁说。

 

 

 

约会倒谈不上,但约出来玩这种事情总归是一回生二回熟,黄少天就恰恰赶上了该熟的第二回。叶修这次就免了通知喻文州,直接电话本人,说:黄少,出来喝一杯?一一黄少天正处理现场,戴着一只吃烤鸭那种一次性手套,另一只手倒提冰雨,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这次他处理监控很是麻烦,因此接起电话时也就有点恶声恶气的,说老叶别没事烦本少。那声老叶叫得自来熟,电话那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张嘴就有点将醒未醒的尾调,“呀黄少这可不能乱叫,哥正当青春妙龄,算不了老牛吃嫩草的。”

 

黄少快要被逗笑了,青春妙龄?他要开口反驳,就听叶修又懒洋洋地说:“来不来给个准信儿。那边唱歌的小姑娘挺好看,你不来,我就去请她了。”

 

这哪是约人出来的态度。黄少有点不爽,手下没轻没重,一不小心就剐掉了该倒霉货的鼻子,他心说我能不如一驻唱歌手?了不得,这可怎么行。于是他话里就要带刺,刺到嘴边就成了“行吧”一一听着怪勉为其难的。

 

黄少天挂了电话,寻思这怎么就答应了,莫名其妙的。不过叶修约他电影的时候他又为何就去了?他仔细想想,心说算了,反正这种事也是可以一回生二回熟的。

 

 

 

他平安到达的不过是另外一家俗世酒吧,座落于违法乱纪重灾区,杀人越货的好地方,平常条子很少,死个人都得过一两天才东窗事发,发了也不一定往上报。黄少对这种地方算是熟极而流,进来就能撞见一群被灯光打得五颜六色的魑魅魍魉,有抽的有嫖的有等着被嫖的,特别乱。他眼睛适应了,目不斜视,推开一位冲他眨巴眼的美艳娘炮,径直往吧台去,叶修坐在高脚凳上,两腿一蜷一放,拿着杯色彩光鲜的饮料,神色里带着一点凉凉的置身事外。灯光光怪陆离,一遍遍地扫过他显得过分薄的下巴和颜色过分浅的嘴唇,但是一到他的眼睛就被吸了进去,水蒸气在他眼尾结成一片片的雾和霜。黄少天挑他旁边的椅子坐,伸手去指他的杯子:“玛格丽特?”

 

灯光带给人抽离感和虚幻感,屏闭人的理性。叶修在糜烂的空气里抬眼看他,带着点儿能摆上台面的不过分小气的调侃和促狭,说黄少你自己尝尝?黄少天大大方方干干脆脆地尝了,动作落拓,没有该有的暧昧。他尝到一半觉得不对,狐疑地眯起眼睛,“这怎么这么像果汁。”

 

叶修就笑起来,他这一笑竟显得真极了,先弯眼睛,再抿嘴角,眉目舒展,“是果汁。”他自己把杯子捞回去喝了两口,歪着头去瞥他,语气里竟有足以以假乱真的微醺的酒精味,“少天都尝过哥的了,该换哥尝你了吧?”

 

这一句似真非真的调戏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在胭脂温柔乡里腌入了味儿的黄少竟有点小窘,另一个当事人却若无其事,从凳子上下来就走。黄少大惊,说你不会是诳我来给你付钱吧,叶修不回头地冲他摆摆手,哥去卫生间。那个手心被光照得苍白而琉璃映彩,好象真没沾过半点血污似的。

 

 

 

 

黄少难得心平气和地等一回人,等的途中点了杯(正经的)玛格丽特,他想起来叶修说驻唱的好看的姑娘,刚刚明明心有不满的,这会倒惦记上了,遂探头去看,一看之下心说叶修操你大爷,这明明是个颓废派胡子拉碴的大叔。

 

他等了半晌不见人影,就叫来一杯子柠檬水,黄少也不会喝酒,喝多了影响神经敏感度的。柠檬水见了底并且他将要把柠檬片吃干抹净的时候叶修回来了,五分钟左右,但也足以让人怀疑他哪方面有问题,他两手拢在兜里,对黄少天的嘲笑嗤之以鼻:“有的话哥连肉体资本都不够,拿什么来泡剑圣大大。”

 

他扬起过分尖的下颏一口干了那杯伪Margaret,伸过手去不见外地拿黄少天的柠檬水,袖口的小苍兰香、温暖而不过分粗砺的烟味下面带起一股铁锈味,堪称血雨腥风。

 

黄少天对他到底去干嘛了心知肚明,但他不去拆穿。

 

大概是叶修气质实在不像杀手的缘故,待一块儿,就会有种十分微妙的感觉,好像他不能搬上台面儿的职业连着累累染血的过去都能被迢迢抛却在身后; 而他不过是这个年纪最普通的、长得很好的大学生,正试图把一份完美论文塞到导师鼻子下面去,被叶修用泡任何一个纯情的少年少女的方法泡,眼下单纯地在这儿请他喝酒。他知道他要干什么、该干什么,但那感觉和这个认知泾渭分明,两不相干:他不想他这种错觉消失太早,就是这样。

 

 

 

叶修接到对面小朋友一个洞明眼神,笑了,笑法依旧显得讳莫如深,他凑过来说话,嘴唇在黄少天的脸侧十分若有若无地蹭过去,轻得就好像柳絮和羽毛。黄少天被他吓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叶修无视那把刀刃子朝外的冰雨,口气低低柔柔的,像有人用小砂纸轻蹭过人头皮,说:黄少天,你怎么那么有意思呢。

 

黄少天头皮一炸。

 

后来他们是怎么样在门口分的手,又是怎么样回的蓝雨,黄少天统统不记得了,就好像酒大了那样的模糊。他的半边儿脸烫起来,自己不觉得,夜风一吹,就在左右两侧形成温差,能教人一激灵。

 

 

 

8

黄少天有些日子忙,不得空,叶修约了几次未果,倒显得他不爽快。最近值深秋,半只脚掌逼近年底,杀人越货的事儿格外多; 另一方面张O玲才女说得好,没空做什么,其实是不愿意做什么,他这样多半是在踌躇,一一在犹豫,也许还有害怕?他半是惊半是疑地想,他黄少天什么时候害怕过。可是这样的害怕和那样的害怕是不一样的。他的直觉和理智这两样可以倚仗来保命的东西反复用加粗大号高亮字体在他眼前刷屏:招惹了他就真的脱不开身了。叶修身上纠葛的红尘紫陌由来已久,好像一团子乱线,你把手伸进去,越解越乱,最后脱不开手了,也成了乱线的一部分。

 

黄少天脑子很快,但偏宜动手这种解决方式,他反复想了想,想得脑壳子要裂,隔夜的宿醉一阵一阵拉扯他的神经。他就在蓝雨楼下,晒太阳,姿势坦荡,四仰八叉,太阳带着沉重的黄油那样的厚度一点点掉在他身上,黄少天心想,叶修晒太阳,应该也是这么一个姿态。

 

他突然不想去计较什么了,叶修这个人在短时间内竟让他有了再度为人的感觉,再说他们杀手,怕什么呢?叶修那天晚上流水落花似的眼角在他眼前一遍遍地重复放大。他心想,不行,我得去找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如果知道,那还叫什么?

 

 

 

 

 

9

然而还没来得及找呢,黄少自己就摊上了大事情,他这颗人头悬赏甚高,少有不法组织不打主意的,他这回来H市接一笔大单子,结果单子是个套,下单的人早早把他行踪卖给了个黑色组织。他刚洗干净自己手上的血,就听见门口有人的脚步声,间或金属器闷闷地响动。他的耳朵很灵,于是悄没声地拿手机发了信息:喻队,我给堵这儿了,听着有二三十来个,什么情况?

 

他喻队估计也是一惊,秒回说,不清楚,我们也没人在H市那边,言外之意是等赶到了连人尸骨都凉了。又加了一条说,我给你找找熟人。黄少天看完大笑一声,把手机一揣,点一遍东西,利索地就把客房门加了一道锁。

 

打架这种事儿,要抱着有人来支援的希望,自己当成背水一战来打,他这般不为欠考虑,实为考虑了也只能这么办之举,何况此房间在十二楼,跳也不会止步在断腿之流,跳楼飞索的工具他又没带。出去了,面临的是集火,好在他这次盯上的倒霉鬼徒有一身臭钱,定了套硕大无朋三出三进的房,能包养仨姨太太也够了。这种地方曲折婉转,适合出其不意一一但是只稍稍降低了死亡率,黄少天冷静地把台灯桌子都撂倒制造障碍,心里冰而空明。他的身体和反应神经被他信任了多少次,一次又一次地证明是可以被信任的,多少次他凭借一把刀一个人单枪匹马,在遍布死亡的绝境里砍出条出路来。况且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再一次地他的耳边响起人说:既然你不怕死,那蓝雨训练营.....他的潋滟的眼睛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一个杀手要造就绝对的、极致的冷漠,凌驾于生死之上,同时蔑生死而珍重之。何其难也。

 

 

 

后来外面的组织的人等了十来分钟,不耐烦了,细听,竟然听见一点十分不可言说的声音,包括啊啊不要和床板咿呀婉转不堪其重的呻吟,领头的俩人一脸凝重,想了想资料,回想起是有这么一个被养在这儿的女人,心情就更不可言说了一一谁知道大名鼎鼎的夜雨声烦居然有这种嗜好,杀了她姘头还要操她?

 

此二人一阵恶寒,头一个用从酒店后台搞来的房间备份门卡轻轻把门打开,正巧赶上女人一声高亢的“啊~”,一波三折又浪又荡漾,几乎能叫正常的男人起反应。他们感慨幸好把声音盖住的时候就有点心情微妙,进去的时候里边有个玄关,衣裳衫子暧昧地从此一路往里掉,里边客厅转角就是卧室门,能看见纱白帐子里影影绰绰俩人,一个就探了半个身子进去看,端着手枪,低声道:“哎,我说......”

 

他身子一顿,然后就有点发软地进去了,后边的看他这么着急,忙说:“你,......”

 

他说不出来,他同伴腋窝下斜刺里探出一刀来,快而有狠意,一刀连着他脖子结果了。

 

原本应该在床上浪的夜雨声烦本人伸出手托在他胳膊肘,悄而轻快地拖走了这位能和他兄弟黄泉做伴的倒霉鬼,那位小三儿早就被黄少咔掉,和她姘头一起作亡命鸳鸯去了。他的手机在床正中央尽职尽责地发出声音。

 

他伸手扒了扒那位的衣服,卸下来几枚小飞镖和一把手枪,甚至还有个小通讯器,通讯器里人说:“......五号?五号?我是十号,再有十二秒我们破门进去。”

 

房间里女人无休止地尖叫起来,还有械斗,间或一两声恶狠狠的“操”。外边领头的那个十号心思狠而冷,盘算着这会他自顾不暇,他那两个兄弟还能替他挡挡刀子,当即点了四人进去,他露出一口焦黄的牙,声气恶狠狠:“走!”

 

屋里会客室凌乱,四处家具能撂倒都倒了,剩下一张大桃木案子懒得动,就放在那里。他循着声源,四个人排成2*2阵形往卧室走,打头的两位却突然遭受投怀送抱,他两位瞑目也不能的兄弟劈头盖脸一脸狰狞,直通通沥着血新鲜热乎地扑过来一一那两位一时惊得条件反射就往后退,手里握着枪和刀,眼看要扎在宿日同僚身上。后面的两位就有点意外,一个伸手推了一下前面的:“哎,这......”

 

他连着接住了两个大男人尸体的重量,血飞溅而出,成幕成花成烟火,烟火后面有一双极亮极冷的眼睛,和刀刃一样泛出冷铁色。

 

他被那眼睛看得遍体生寒,同时脖子上真的就凉飕飕地寒了一下,又细又薄。

 

剩下的仨人顿时震惊,黄少天草草在哪抹了一下手指上滑腻腻的血,将那两个串似的你侬我侬的哥们儿强买强卖似地往十号怀里一塞,顺手就拿小台灯敲昏了一个,声音可真响亮,咣,像光。夜色密密地盖着好人和歹人铺下来,铺满玻璃窗,一一开始下了沙沙的雨,他错身上前一刀劈向那人小腹,那人好歹是正经打算来杀他的,用刀格他的手腕。却不料黄少天那看似凌厉的一刀只是做个样子,游鱼似地把手一折,冰雨反挑上来,直刮过那人的胸脯脖子下巴颏,在这儿一刀戳狠了进去。

 

没碰到动脉的缘故,血并不多,但是应该直接能伤到脑子。黄少天看着自己刀尖儿上的一滩不明物,无意识地随手用窗帘擦了擦,心想,人......人命可真脆弱。他这么一耽搁就出了让他后悔至死的岔子,剩下那一个还能吸气的十号好好吸了一口气,冲着通迅器如丧考妣地喊道:“快进来,十二楼全体,全一一”

 

黄少天:“我操你大爷!”

 

 

 

他知道总会有这个群架的时候,没想到这么快。之前不用枪,一怕耗子弹,二怕太早惊动了外边的人,现在这贱货一嗓子全都惊动,黄少就彻底是个光脚的了。他一刀捅了十号,捅的小腹(死得慢,为的是分他同僚的神),然后利索地往桃木案子后一缩,连开两枪,竟打不伤领头冲进来的人一一黄少心想,我操,防弹衣!

 

平常他对床伴的要求高得很,这一天内却动了两次色欲,还没准对的胡子拉碴的老大叔。这把从那几个挂掉的倒霉鬼身上搜出来的手枪统共六发,黄少十分果决,当即抬手就废了两个人的手腕子一一这种时候,毕竟少一个敌方战斗力算一个。可是蚂蚁多了咬死象,何况黄少身长条儿顺,比象还瘦,后边的人不见惊慌,接着冲进来,子弹飕飕地擦着他脸颊过。黄少天想我估计就死这儿了,表情镇定,利索地反身一仰躲过迎面扫来的一梭子子弹,他闻到自己脸上的血腥味儿,内心却称得上是空荡而有点儿讽刺的:他想起和叶修一起看的电影,心说配角都是这么死的,没想到我还是个配角。他的恐惧和忧怖都在漫长的几年里磨光了,剩下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没有恨,也没有他平常的狠劲。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在想:我到底是要不要挣扎一下?到底是谁杀的老子?

 

然而诸位看官都知道黄少不是个配角,自然有英雄来救。斜刺里飞过来好大一张床单,天女散花似的,唰!铺天盖地而来。白天不能念人,来人穿一件风衣,旁观者似的灰色,衬衫领子也不整,遥遥地看他; 这一眼手法风流,好像穿过重重雾气,而隔着千山万水似的。来者伸出黄少天深念其好看的手,一把掀起那张桃木案,几乎举重若轻似地把它往那一群白布底下蠕动的人头上拍去。这一串动作熟极而流,黄少天内心只有三个念头:他就是那熟人、他就是那熟人、他就是那熟人。靠,喻队,熟人?!“操,叶修你......”

 

熟悉黄少天的人都知道这时候应该截住话头,不然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叶修就这么做了。他甚至有闲暇闲庭信步地走过来,用(刚抡起桃木桌的)手指揩去黄少天脸上的血。袖子挟起一股温暖的烟味。“嗳,外面是不能走了,”他声音懒洋洋的,“杀掉一半,还有一半,楼下也有......黄少,给你两秒把窗户砸碎,行不?”

 

那个低回的苏北的“嗳”让黄少心思短暂地荡出去一下,像蛛丝伶伶挂在门口,又飘回来。他抡起一只落地灯的金属灯座把他狠狠砸过去,是防弹玻璃,挺麻烦,外面的秋雨唰唰地下大了,带着萧索盛大的凉意,他索性借这个惯性接着把自个儿肩膀撞上。玻璃发出震颤不休的、纷至沓来的巨大悲鸣,那悲鸣尖啸着汇至清脆的一点。空间碎裂在凄风苦雨和无星长夜,碎裂成万千个凌厉的、多边的碎片,他有点止不住惯性,近乎匆忙地回头看叶修。外面哐啷打了个闪,把他眼睛洗练得透亮,闪电蓝光完完整整地刷在叶修瞳孔里,他说:“走你一一”

 

 

 

 

 

他揽住黄少天,他们从十二楼的高空一跃而下。

 

 

叶修身上的烟味和夜雨里的草木湿润气息一样铺天盖地地盛大,自由落体。坠楼人,黄少天在失重的加速度里近乎不知所谓地想,坠楼人犹似落花。

 

 

 

 

11

事实证明叶修还是比他看上去要更靠谱那么一点的,至少没让他俩双双摔死(其本人语:殉情); 他在进乎疯狂的下落速度里甩出一只抓钩,黄少天再怎么说也不是宇航员,在这种失重情景下感觉雨夜都有了星星。叶修居然还能计算一下下落路径,精准地打碎窗户落进旁边一栋茶楼。落地的时候黄少天几乎下意识地向前一个翻滚,脑子不清楚,动作还是标准的,他们好运,没落在桌子上打碎酱油瓶之类,黄少天坐在地上静静地恶心了一会,心想,叶修这人可真是诚会玩。

 

叶修熟练地点了根烟,站那儿等着他,身形修长的,脸半边被zippo小火苗一照,显得恍惚不似人间,眼睛里乌沉沉地也映着小火苗。他似乎是一直看的黄少天,黄少抬起视线,猝不及防地被撞了个正着,仓皇躲开得好像撞破了什么,躲到一半怕自己显得怂,又强行回转来,落了刻意。他连穿两次玻璃,虽然玻璃算是被踹得人为地齐整,仍免不了挂下彩,小腿前边和一处肩膀破了条细细的小口子,疼和痒都尖尖的往里面钻,叶修就开始笑,说:“怎么,要我来抱你吗?”

 

黄少天:“滚。”

 

叶修和他一起从打了烊且碎了窗户的茶楼后门出去,他们身上沾了尘土和雨水那种潮湿的味道,叶修手腕子也挂彩,细细的一圈儿像条红线。叶修开一辆车门,前面隐隐能听见喧哗和警笛和几声“人呢”,黄少坐进去,然后叶修打火,开车,仪表盘莹莹地闪着一点光。SUV平稳地滑了出去,滑出这闹哄哄的破事,黄少天像是猝不及防地看了一眼太阳那么眩晕,瘫在后座好半天才开一句话头:“一一是哪个组织?”

 

“'树',”叶修叼着根烟,解馋,他偏一偏眼睛来看他,眼尾平稳,不带桃花,和他湿漉漉的衣领子一样有烟味,“我觉得喻心脏都要吓死了。他和我说,先把你捞出来,然后能杀几个杀几个一一他都开始讲价钱了......”

 

黄少天就条件反射地开始肉疼,他问得堪称咬牙切齿,说那你收了我们蓝雨多少钱。叶修闲闲地从后视镜里抬眼看他,黄少天的眼睛锃亮得像有火苗,火苗为避免灼伤人,加了罩子,就成为能教人飞蛾一样扑过去的灯,SUV柔和地在路口拐弯,他说:“没收钱,哥善良吧。”

 

善良,黄少天一阵胃疼,想起叶修翻起来的那张桃木案子和底下不知死活的人,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叶修何其聪明,就知道了他要说什么。他说:“没什么为什么的。”

 

“哥乐意。”

 

雨水毕剥毕剥地打在窗户上,蜿蜒而下,世界就显得淋淋漓漓,灯光洇蔓在远处就像墨色氤氲进宣纸,带着水迹。大名鼎鼎的夜雨声烦、剑圣、蓝雨王牌、二当家黄少突然就不知道说什么,怎样回答了,舌灿莲花都成了摆设,雨声像炭火声,毕剥毕剥,也是跳,他觉得他的胸口里的一堆炭已经都变成白色的灰了,这时候又缓慢地红亮起来。他心想,天哪,要命了。

 

魑魅魍魉是不能为人的,但是它们渴求人的温度和重量,高速公路上没有车,周遭是H市的小而有柔软线条的山,雨幕和夜接天而下一一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就现在,黄少天在后座,身上伤口流血,天哪,天哪。

 

叶修......他想起来那回叶修傍着洗手台,脸上挂下水珠来,说哥喜欢你。黄少天努力去回想他的神情,还是那种他特有的凉薄,瞧不出端倪,他这辈子第一次踌躇,他烦躁地抹了抹脸上的血。雨水连袂接踵而来,天地无穷大,他心想:“我平生没见过几分真心,分辨不出,怎么办?”

 

不过黄少毕竟是黄少,很快就跳出了和他同年龄的小姑娘心态,他考虑片刻,心道:“去他娘的,谁管。”

 

 

 

 

黄少天回过神儿来一激灵,车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叶修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车门出去淋雨抽烟,烟头一亮一亮的,他用手挡住雨水。车里黑黑的,仪表盘莹莹发出一点蓝光,间或有一两声柔和的“嘀”。他猛打开车门,探出去半旯身子,转头就吻了他。

 

 

 

操,黄少天扣着叶修的后脑勺儿想,谁说亲吻时要闭眼?雨水大面积冲刷下来,淋过他们的嘴唇。叶修的眼睫毛上挂了水珠,谁也不肯先闭眼,都直勾勾地看着,眼睛里各自有星辰老死和宇宙初生一一叶修也有对于正常人来说太低的温度,但是这一点微末的温度对于黄少来说足够了,足够了。对叶修来说亦然。

 

 

雨水冰凉,他们相互拉扯着对方的衬衫栽进车,车门不知被谁顺手带上了,咣,闷响。

 

 

 

 

 

 

 

 

千山夜雨。雨作动词。山崖和山崖的边缘明晃晃滚过一道闪电,照得天空都亮了半边。黄少天盯着叶修的眼睛,他能看见近乎黑金色的瞳孔,并在里面找到星星大片地老死而再生,流星飒沓撞击过燃烧的真空,宇宙恒古地在那里。他的手指抓紧叶修的肩膀,他感到原始的、粗糙的、崭新的疼痛和愉悦,欲望大得像月亮,那么坦荡,那么直白地在那儿。叶修温和地俯下来吻他,领口带着烟味。那个烟味好像是一直在那里等待着他去遇见的,生理盐水流过黄少天的鬓角,他心想人生第一次看上去和做爱一样简单,他意识微醺模糊。一片老大的黄叶子扑地打在车窗上,然后掉下去了。

 

他看见旷野上炸开星火,千里土地燃烧;   东风一夜过境,花树次第开放。

 



END

 王喻外挂走https://yilvke.lofter.com/post/1d73cf6c_1014e020

 番外走https://yilvke.lofter.com/post/1d73cf6c_e08d3b6

还有七宗罪番外,懒得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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