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狗

“莫失莫忘。”

风烟

特工paro ,提前来一发,叶神生日快乐

 

试试不大一样的叶黄,10000总(少写了一个零,我是智障)

  感谢 @非克 赐名

 

 

秋天的晚上总是有点冷飕飕的露水的气味。即使他早早开了暖气,那味道也不散,多少要带上一点凉薄;他忘了拉窗帘,外面的寒气和车水马龙的夜色一并清晰地移步入户,他搁在被子外面的手腕子一片冰凉,像是被放在水里湃了又湃的灯光。

 

黄少天伸出半条手臂去够放在床头的表,他忘了自己身上挂着半个人,这一伸手伸得不够巧妙,正好扰人清眠。他手伸到一半,被挡了挡,那人似睡非睡地睁着半旯眼睛,衬衫久经被子床单丛里打滚儿,皱得百转千回的,“起这么早干什么呀,少天大大。”

 

黄少天看见他,眼睛忽地一冷,却摸不着枕头底下惯放的刀,转头就看见叶修对着那副好刀锋吹气,刀片遇到气流,像银色的昆虫翅翼那样振动着嗡鸣作响。握着刀的人眯起眼睛懒洋洋地一笑,没收这把凶器,转而换了一副拖沓绵长的意大利口音,“别呀一一你不也挺享受的么。”

 

黄少天光脚踩着木地板,弯腰去捡自己掉在地上的衣服,闻言转头就剐他一记眼刀,如果视线能变成刀锋的话,叶修大概要被看得(字面意义上地)体无完肤。“叶修我操你大爷,老子活了二十来年,头一回被上!”拜血统所赐,他的眼珠并不是正统的黑,在缺乏光线的地方汪着一点蓝,好像蓝色的墨晕进水里,沿着眼角漾开,他俯身捡起一件衬衫,咬牙切齿地撂下这么一句,转身拐去卫生间洗澡。凌晨多半偏冷,又缺少像他这样心血来潮的人,管道被寒凉地湃了一晚上,热水来得很慢,他蹲在地上,管子里唰唰地放着冷水,每一股水流都冰冰地在管道里一扭,几乎要像个活物。水流击打水流,发出一股子淡淡的次氯化氢味,在这么个黑夜白昼交接当口儿,好像尘世吐字清晰的冷嘲热讽。 

 

他刚把莲蓬头挂起来不到半分钟,浑身肌肉都没来得及松懈,就听见他搁在洗手台上的手机一阵响,现下黄少心情有点烦躁,自然这铃声也听着很不顺耳,索性从玻璃房里跨出来接,逶迤一路水迹。他滑下接听键,拨开一绺滴水的头发,睁大眼睛迎接接下来的虹膜扫描,手机屏幕闪了闪,一个女声说:“欢迎回来,夜雨声烦特工。” 

 

 

黄少天从卫生间跨出来,又是人模狗样的夜雨声烦,西装领带样样妥帖,单看皮相就能招来一树桃花。叶修半旯胳膊挂着西装外套,拿着把伞靠在门口,一眼瞧见他袖口底下冷光闪过,当下明了,也不戳破,只问:要不要哥捎你一程。他这个邀请缺乏诚意,黄少天自然不稀罕,他咔啦一声把手枪上了膛,食指扳一下击针,转身开了窗户,迈出一脚去的当口,他透过凉的镜片回头一瞥,又快又锋利,“滚,关你毛事。” 

 

 

叶修倚在门口目送他背影一瞬就消失,好似惊鸿过境,嘴角还挂着那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低头一整衣领,把那把伞在手心里转了转,不紧不慢地看看表,又立在玻璃窗前,向外望了一望。秋天早晨的雾白而浓,人影像溶进水汽里的一滴墨,转瞬就氤氲得消失不见了。

 

 

 

 
 
 要说起来,黄少天和叶修之间的缘分虽说称不上源远流长,但也绵延了一把年岁,可以称得上孽缘。即使对于特工这个职业,死生与共也是少有的,他们却还共了不止一回。这本应该造就甚至比兄弟、比爱人更深重的关系,却落得这么一个堪堪卡在朋友边界线上的下场;或者说,连称作朋友都显得太过密切,要往这两个字里面掺些水才行。早晨的雾气浓而白,尤其在这么早的时候,那便成了一种浓郁的、厚重的乳白色,黄少天头靠在车窗玻璃上,最后一遍检查确认他的枪械,他最终还是不可抑止地走了神,匕首在指尖无意识地打转,好像学生在一堂下午一点半的数学课上玩他的笔,轻快而不走心。对于他而言,那些铭刻在他生命里的经历尚未被时间磨钝刀锋,招之即来,冒着热气腾腾的血味,想要挥之即去,却还得费费力气一一就好像他的记忆是一箱子纷繁凌乱的物件,打开容易,关上却难得很;并且因为数量庞大,也因为他懒怠于梳理,这些记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像伶伶飘着的吉光片羽似的风烟。

 

他清楚地记得有一场对恐怖分子头目的追杀,联盟在装备上棋差一着,热感扫描失效,叶修只身进入别墅,在楼梯拐角偶遇大批持枪恐怖分子。时至今日,这一片段仍在他午夜的乱梦里反复出现:背景嘈杂,除噪模式也去不干净枪声和叫声,声谱上的线条急促地上下跳动,像生命,转瞬即逝的生命的心跳,黄少天在耳机里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让少天从电梯井上二楼,探过了,没有红外,二楼左手边第三间。” 

 

他听见换弹夹的间歇,又或者是骨头碎了的脆响,喀嚓一声,明白叶修的子弹要用光了;在说话的人生死悬于伶伶一线刀锋之上的一刹那,这声音却让黄少天短暂地走了神,他想起清晨被折下的七叶树的树枝,雨水敲打玻璃窗户,也是这样轻轻地一响。“少天大大呀,”那人是这样说的,“哥给你拖着时间,要是没能按时搞定,他们的援兵就到了,性命就挂在您老刀尖儿上,可得好好发挥啊。”

 

事实是他的确好好发挥了,联盟最快的刀锋从不失手。叶修也的的确确给他拖来一个半小时,拖到了最后一秒,他从楼梯冲下来,那人握着一把文明杖,站得笔直地面对即将从两个方向涌进来的大批人潮,背影堪称挺拔,血迹毁了一身体面定制的昂贵西装。彼时他脚下血流成河,蒲公英的墙纸上分明地打了一个红手印,再往下,像地狱里的血水没有倾倒好角度,大把地飞溅在这里,而肇事者冷静地向他示意,眼神就像条玻璃河流,清明带笑地一径穿越空间,流淌而来,溅溅有声,他说:“哟,来啦。”

 

 

他总是无意义地假设着,他想假设要是再晚来一点,要发生什么?总之叶修是不大可能全身而退的,毕竟他再怎么神,他也有一具肉体凡胎,蚂蚁多了还咬死象呢,又何况枪子。他把命押在黄少天身上,押得那么理所当然,好像他们这平淡交情真禁受得起似的,黄少天自觉应该诧异,到了儿却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诧异,也接得理所当然。对于想不清楚的事情,身为联盟标准绅士他不禁也要爆粗了,他妈的,这算什么?而叶修在他身边挥刀,袖子带动热乎乎的血雨腥风。“黄少赏个脸呗,”他是这样说的,语气惫懒,忽略背景的话,能套路无数小姑娘,“完事了哥请你喝一杯,聊表谢意?”

 

 

他这个谢意是怎么聊表法,黄少天悟性不够,没看出来。“喝一杯”的约定在特工之间常见极了,不知怎么却被两方各自一推再推,一直推到了下一茬任务一一这一回老天赏脸,他们径直在酒吧吧台相遇,避无可避那一遭路数,富二代所喜欢的怀旧怀得太旧了一点,那酒吧保丽龙板乱七八糟地糊在头顶,大号铁皮垃圾桶上盖着一张玻璃,摆上各种各样的烟,发出鲜花腐烂的气味。那时候叶修就坐在这酒池肉林的一角,在荔枝色的灯光底下他看见黄少天从门口进来,担负起这几百平米里全部的清醒,灯光在他眼角开出桃花。那眼睛蓝幽幽的,因为灯光不稳的缘故,它也跟着浮浮沉沉,像玛格丽特里微微晃动的冰。

 

 

同样地,黄少天对于他“喝一杯”的邀请是怎么回应的,他也记不清楚了,毕竟比起黄少天这一句话,还有更多需要他记住的东西。但是他们的的确确是坐下来喝了一杯,又按照《绅士手册》的原则心照不宣地聊了些没营养的小话题,好像练习口语会话那么标准。分道扬镳的时候叶修在门口,手里拄着把黑伞似笑非笑地问他,哎呀,任务完成了吗?一一就这一句里透出纯正的叶修味儿,黄少天靠在门框子上,自下而上掀了他一眼,这一眼好看之极,他却没有好看的自觉,抬腕瞧了瞧时间。“本少都出手了,怎么可能还留着他,就是对不住老板,他得处理处理卫生间。” 

 

夜色一片荒漠,叶修还要等苏沐橙给他叫来的车,黄少天径自从栏杆上跳下来,头也不回地冲他挥挥手,走远了。叶修习惯性地把伞在指尖转一转,目光探询而散漫地追着他背影,那人脚步平稳,夜色如此浩大,显得他整个人有种孤苦伶丁的错觉。花红柳绿在他背后,他往前走,平稳地散进夜色里。

  

 

 

特工要出差,这是铁打的,出差自然跑不了俩地儿,欧美,中东。前者有大人物大交易,后者有大乱子。他们毕竟比起电影里的特工要多一点闲情逸致,又不是每一回都要从谁谁的手里夺下什么导弹拯救什么世界,自然能够匀出时间假公济私,借公费出差的机会玩一玩,黄少他从业这么多年,上得公园下得赌场,自然不在话下。他是喜欢四处乱逛,可是他不记得叶修也有类似的爱好;于是当他在罗马逛过拥抱世界的广场,走过西班牙台阶,一掷千金地许愿,追忆一遭佳人连带调戏过真理之口,又请人画了像之后,就着喷泉洗手,也洗掉袖口蹭上的一点点血,他碰见叶修,内心几乎是“卧槽”“这咋回事啊”“这可咋整啊”的一个MIX,实属难为了他这个大G市人。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对于他们来讲又实在太过紧密,当不得,要说按前世回眸来折算这个巧合,那这一相遇大约耗尽了所有回眸总和。那人两手支在喷泉的石头沿儿上,手腕子和大理石白得浑然一体,血管奔流到海不复回,他懒洋洋地一抬眼,说:“喂,你什么意思啊小伙子,这水我还想喝呢。”

 

 

黄少天差一点就要在大街上拔枪了,然后他自己也觉得蠢,人家堂堂叶神,何苦花这个时间跟踪他,他自作(平声)多情。为了补偿这份失礼,他不很情愿地提出一起走一小段路的邀请,叶修愉快地接受了一一说实话,他脸上的神情鲜少出现太大波澜,谁也拿捏不准他是不是真的高兴。他漫不经心地把手在水池里捞了捞,四下环顾,然后说:“那咱们就随便溜达两圈?”

 

欧洲最常见的就是阴湿天气,那一天天空也是水洇洇的灰色,天光很白,地面的拼花石砖在街心广场凑出回环往复的圆圈,石头雕像的脸像白椰子冻。街边树木苍郁冷翠,呈现出罗马和大斗兽场一样特有的骄矜。叶修的大衣挂在手臂上,他买了袋醋栗,随手掏出一颗,精准地打中一只胖鸽子的屁股:“啧,真肥,做乳鸽都嫌油多。” 

 

 

“喂!”黄少天对他这种行为感到不齿,“你虐待动物啊,鸽子可是和平的鸟,回头还有kong袭事件,那就怪你。” 

 

“好好,怪我。”叶修双手作投降状,顺手把栗子壳塞进纸袋。这醋栗很不中他的意,于是他把袋子卷卷握在手心,单纯利用它一点温度,去渥皮肤发凉的水汽,黄少天也尝了一颗,果然不好吃,他嘴比叶修更挑,怎么能忍。他把剥壳的刀在指尖一转,收起来,手抄在西装裤兜里,没话找话地抱怨栗子不好,还不如B市,听得出并不是真带怨气,就算带了也是水清清的,不沾油花。他说到一半,心有所感,一抬头,“下雨了?”

 

他这话用的是半肯定的语气,罗马天气阴晴不定,像喜怒无常的白鸟,来得快,走得也快,又因为美丽的缘故,总是被一笑置之地原谅。这雨大约下一小会就能停。石砖下的沙土被打湿,发出古老苍郁的、死去和新生的植物气味,他们随便找了个咖啡店,就着屋檐打算先避一避,叶修站在台阶沿儿上用手搬弄他家的风铃。黄少天问他:“不坐一会吗?”

 

“不。”叶修咔嗒一声点上烟,因为叼着东西的缘故,他说话含含糊糊的,尾音被咬在前半个口腔里,“这雨不就一会的事吗。” 

 

“那好吧,我要进去了。”

 

屋檐尖儿滴滴答答地落水,声音喧哗,叶修盯着看,用眼角甩给他一个“你去”的眼神,平淡极了,很显然,对于他而言,自己待着并不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况且咖啡馆里禁烟(重点)。出于礼貌和绅士风度,黄少天进去买了一杯外带咖啡,他这口混血的皮相向来吃香,排在队里招得过往大小姑娘频频注视,只恨不能摇身变成他一通猛看的菜单。叶修当然也注意到了。黄少天出来的时候他将将抽完一根烟,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轻飘飘不着力,“哎呀,咱们黄少莫不是红鸢星下凡。” 

 

黄少天瞥他,眼神明亮而冷,好像他惯用的冷兵器,说你嫉妒?叶修不答话,依然似笑非笑地瞧他,微微挑着一点眉。他们用平常惯有的方式小小交锋一回,蓝眼睛望向黑眼睛,碎冰和黑曜石在空气里“叮当”一声相碰,凉凉的,不带什么烟火气。咖啡是滚烫的,然而那热度被纸套子和外带的咖啡杯隔了一隔,变得恒久冷静而接近人的体温,再久些,连人和自己也要忘记它是怎么一个炙热的存在。黄少天就险些忘记了,他被烫得一个激灵,只好将将叼着杯子沿儿,表情多少有点郁闷夹杂着后悔,心说早知道就买个冰美......可是冰美和雨天也太不配了,当周遭都是凉的的时候,人总得需要点温度的。 

 

 

烟头在雨水里嗤地一声熄灭,就好像红热的铁被淬进冷水,雨幕倾盖而至,在它潮湿而透明的吐息里,世界显得安然极了,许多东西前所未有地和平相处。在那短短的、他和叶修一起蹲在屋檐底下等雨停的半个小时里,雨声清圆。             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到一种来自对方的、完完全全的懂得,大至责任、俗世、爱,小则诸如无关紧要的细节,是否嗜甜,袖扣和姑娘眉形的品味。并不贴近,甚至称得上相距甚远,也没有靠拢的意思,就好像咖啡隔着纸套子,传来恒久而隔膜的温度。完全的、旁观者式的透彻和明了是很罕见的,对于他们这种人而言,太深重的牵绊堪称至命;他们需要这种温淡而明晰的温度,疏离淡漠,然而不可或缺。 

 

黄少天喝完半杯咖啡,恍然惊觉,问道:“喂,你不带伞了吗。”他指的叶修手腕子上挂的黑伞,叶修瞥他一眼,他手腕在天光底下冷白一片,像没上釉的冰瓷胎,他慢条斯理地笑起来:“哦哟,难道咱们黄少想跟哥打一把伞?那我可真是受宠若......”

 

他话茬子没说完,黄少天腾地站起来,额角青筋活泼地跳了跳(什么叫挖坑未遂)。他憋了三秒,最终狂暴地撕碎了绅士守则:“靠,叶修,滚你大爷!”

 

 

他和每一次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挥手。黄少天不喜欢撑伞,他喜欢两只手插在西装口袋里,为职业所限,背影倜傥但不能称落拓。叶修支着下颌想,是什么造就了这人走路时这样孤绝而注一掷的姿态一一他用手拨弄雨水里死透了的烟头,然后他笑起来。 

 

 

  

 

  

有一阵子黄少天在米国。他执行了一些任务,骑了很多次机车,喝成打的Pepsi,也留长了又乱七八糟地染过头发,然后又染回来。太阳永远明晃晃的,第五大道冷气充足,年轻人从不缺少飞散的啤酒泡沫和狂欢,公路发出烤焦的柏油味道。可是它也有它冷冰冰的一面。现实里的特工再招摇也不可能跟电影里似的那么招摇,他获取一份黑帮军火交易情报的时候不幸被察觉,随即在N市被全市通缉。那黑帮的手意外很大,和警察又通了气儿,高速和地铁口被全面封锁,成员人手一份照片进行地毯式搜寻,眼线错综复杂,甚至连个便利店他都不敢随便进。要说好在N市水深得很,和G市的灯红酒绿有异曲同工之妙,黄少又远非常人,愣是躲躲藏藏了一个多月,彼时他乔装打扮进GAY吧,仗着正常大老爷们儿对此类场合的膈应躲开部分眼线,去搞补给,不幸被俩嗑了一半药的娘炮认出来,在械斗和枪子之后展开逃窜。他正靠在油腻得乌漆麻黑的小巷墙壁上大口喘气,大写的FUCK YOU涂鸦盖了一层又一层,完美地表达了他现在的心情,他脚下滑腻腻的,不知道是什么污垢还是边上那俩讨厌鬼的血一一这时候,他肾上腺素狂飙、神经绷紧到极致,随时准备暴起动手应付接下来的麻烦的时候,有人拽了一把他的辫子。

 

拽了,一把,他的,辫、子。

 

他的应激反应要先于大脑无数倍地行动,他的刀锋唰地从指尖露出一线,反手就是一记背刺,出腿的时候几乎能听见“呼”的风声,要是在训练室折算一把,大约能踹断三四根肋骨一一那欠极了的贱手却一把架住他的小臂,快而狠地往后一剪,随即他的膝盖窝儿就被狠狠撞了一把,这一下半点水分没有,疼得黄少天顺着辈分问候了他几乎全部女性祖宗。这时候那人语气无奈,一手按着黄少的后颈说:“唉,喻心脏从没告诉哥会遭遇来自自己人的暴击......以及少天大大留辫子的癖好和白里透红的性向。”

 

这声音和烟味一并熟悉,他几乎霎时就松了口大气,接着气得不行,转身就一记飞踢,“草你大爷的叶修,你他妈的怎么还不去死!”肇事者一闪身,摊摊手,表情无辜,“你这小辫子挺好玩的嘛。” 

 

黄少天这阵子疲于奔命,没什么空剪头发,现在刚刚留到肩,能扎个小马尾,穿件直漏穿堂风的破洞牛仔裤和短靴,是刚逛完同志吧的样子,也不能全怪叶修往歪里想。当然,联盟头号心脏何其聪明,能想歪几分当然要凭自身意愿,他耸了耸肩,似笑非笑地扫黄少一眼,“你喻队拜托的,也打不通你手机。没电了吧?” 

 

那是,黄少天顾不上跟他计较弯和直的问题,狠狠瞪他一眼,他这一个来月说起来容易,几乎没连续睡过三小时以上,哪儿有时间找充电口去。借着这一眼,和冷腻的墙上的反光,他倏忽看清了叶修;那人冷冽的下巴颏儿被黑夜和不定的光线转了一转,从他这个角度看,有点特定条件下的温淡。他索性倚在墙上一笑,两手揣进兜里,眼角尖尖的:哈,喻队给了你多少钱?那你怎么办,挥刀动戟冲杀出去?叶修盯了他一眼,笑了:亏你在这种时候,还操这么多心。他惯常用的带点嘲讽意味的“咱们黄少”不见了,他一转身,冲黄少天一勾手,“来,先跟哥回去。”

 

 

  
 

叶修在N市有个临时据点,在市郊,他作为联盟为数不多活着的老牌特工、狡猾顶一打兔子的老狐狸,在世界各地给自己掏了无数个洞。只是叶修这个人,他懒得越线一步,这长期被搁置的据点里连床垫子的塑料包装都没拆,家具寥寥,只晃晃悠悠挂下来一只灯泡填这空间,灯光不够,就用影子。地板上积了隔膜的灰,扔着件一次性雨衣,墙皮发出松散干燥的气味,床垫摆在房间一角,门口立着个初来乍到的黑箱子,在灯和影子底下,瞧着分外孤苦伶仃。卫生间好歹还是有热水的,黄少天草草洗了洗,他抱着一卷毯子,窝着湿答答的头发,床垫子上的塑料纸一翻身就咯啦啦地响。可是他没有翻身。

 

他睡得很死,作为特工,他这么没有职业素养还是头一回,他乱梦萦绕。许许多多的人一一死了的,离开的,尚且活着、在眼前却咫尺天涯的,他们在逆光的天影里一一浮凸出来,微笑着,像古希腊神庙石板的浮雕。这些人缄默地注视着他,从光尘里来了,再在光里消散,他在他们的耳提面命地回头顾一顾这二十来年。他惊觉其浅薄如点水,不过一段浮光掠影。 

 

 

 

  

那段时间里,条件对于他们这种频频出入高端场合的人而言自然能算艰苦,但现实并不容他抱怨;特工么,毕竟不是个享清福的职业。叶修这儿没装空调,在夏天的热度里,人很容易大幅度恍惚,产生恣意错觉,墙壁刷得很白,镶着踢脚线,好像过往和未来都断在了这两面墙外,中间地段不属于present也不属两者中的任何一个。它真空,伶伶地在无数星辰和尘埃之间漂着,上不封顶,下没有凭依。漫长的白昼里太阳阔绰丰盛,从擦得模模糊糊的玻璃外边照进来,发出掺了水的白金色。灰尘在光里四散飞舞,好像光碎裂成粉末,和他的梦一般无二。

 

黄少天困在他的梦里。白昼漫长得没有终止,他一遍遍擦他的刀和枪支,在一个月将要绷断的紧张之后松驰神经,进入长时间的、清醒的白日梦,没有时间和逻辑,有时候是人们号称可以抛弃的过往,有时候不是。他长久地凝视光尘和影子的移动,城市里的通缉远没有撤除,而藏身之处却只有一个,他摇摇欲坠的自身难保中脱生出一点荒诞的、放任自流式的安然,好像在急速下落的城市里抬头,看亘古的太阳。偶尔,他在正午短暂地起身,停止脑子里腐叶和落花齐飞式的思维活动,打开窗户,纱窗是老式发黄的,光像一把米那样投在地上。夏日的热气滚滚地扑进来,然而干燥,树木像松鬈的雪茄丝那样发出气味,一只黄翅的蛾子扑在纱窗上,能看到飘进来的、闪着细细的光的磷粉。 

 

那一瞬他听见吉光片羽似的时间骤然粘稠,它行走的“堂堂踏踏”的声音充斥房间里每一尺阳光照着和照不到的地方。他用手指去捻那磷片,他感到自己勘破了一个重大秘密。他笑起来。

  

 

 

叶修中午出一趟门,晚上回,他带来罐头食品和水,然后讲讲N市最新的境况:又因为黄少的缘故拘捕了谁,又严查了哪儿,封锁了哪儿。他也带回啤酒,劣质的糖,书报和无聊的杂志,后者被折成了成堆的纸飞机。购买一些重要的药品需要出示身份证件,和枪支弹药交易一样引起怀疑,厨房积满经年的灰,他们拿锅烧大费周折买来的方便面,因为鲜虾鱼板还是红烧牛肉进行清汤寡水的吵架,并不约而同地表示出对红酒的鄙弃,好像星宿短暂下凡,穿上棒球衫,给对方剪头发,滚一身土味儿。傍晚的时候他坐在窗户前,拉开一罐啤酒,晚霞奔腾而盛大,金红色的波涛推着太阳下沉,所有云彩猎猎地簇拥着往西边奔赴而去,啤酒回光反照,发出啤酒花的气味,叶修从后面拿一次性筷子敲一下他的手腕:“看什么,要溢出来了。”

 

黄少天甩了甩手,一扬头,啤酒来得不够均匀,在即将流出罐口的一刹那大批涌出,有一些沿着他的脖子根儿和冷冽的下颌骨淌了下来,亮晶晶的。晦明变化,nothing gold can stay,大批将逝去的日光从房间一头奔沓到另一头,金色是古黯有重量的金。他用夜雨声烦惯有的、好看而略有倨傲的方式一抬下巴,说:“看海。” 

 

这是哪门子的海。叶修却没有说话,他站在黄少天的塑料凳子后面,一手揣兜,地板空旷,空旷得足够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平坦漫长地延展,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很不合时宜也很不像他地冒出半个句子来,他说:“我很年轻的时候......”

他这话大约没有走脑子,显得他一瞬间特别老,他却并没有特别在意,他顿了一下,继续下去,“有个朋友,他特别喜欢这种天气,搞得他妹妹也特别喜欢。”

 

“哦。”这话头提得突兀,黄少天又喝了一口,瞟他一眼,“那然后呢。” 

 

 叶修就笑起来,一摊手,“他死了。”

 

黄少天沉默了一下,以适当距离的疏远给出了合适剂量的情绪,他拿出参加联盟并不相熟的同寮的葬礼时那种恰到好处的悲痛,说:抱歉。叶修听了就一笑,省省吧,跟咱们少天大大没什么关系,况且他都死了一一毕竟那是联盟里每一个人都经历过但却都参不透的事情。“但我还是无神论者,”他说,“人在很难受的时候是容易信教的。”

 

酒精和夕阳,共性就是软化心肠。黄少天惊异于他的坦然,毕竟对于他而言,年少无知的脆是一大罪过,不能轻易示人,他清楚明白地看到叶修那惯常晦莫如深的过往,没有头尾,断章取义。那一瞬间他再次感到了那种懂得和明了,并没有什么太高的温度,好像远远地站着,隔着玻璃,用蓝色的眼珠子旁观,眼神也是晨光泛上青石板的那种青色。他清楚那颗心跳动的方式和血液的成分如同隔着亿万光年和飒踏的流星,一颗星辰清楚另一颗星辰的掌纹,可是它们有什么关系?或许飞鸟和雨水、星际间无数的灰尘是有的,星星?不,没有,但是只有存在另一颗星星,它们才能明晰自己的存在。

 

 

它们就只是长久地相互看着。

 

 

西边一点微弱的红光像是将死未死的烟头,啤酒的气都跑光了,再过些时候,将会上来芝麻似的星星。

  

 

 

 

 

黄少天有一次做了个梦,梦里没什么具体事物,一片水洇洇的灰,飘着细雨,他所有的关系,牵牵绊绊,红线一根一根地挂在空气里。他索性坐下,拿了几根线轴,分门别类地整理起来,然后关进抽屉,有一些发霉了,就剪掉。他后来突然地遇到了一根线,长得没有尽头,他绕呀绕呀,算绕完了,可是他一个一个地把抽屉点过数,都不那么合适恰切,哪个也不属于一一他手里拎着一把匣子愣愣地站了一会,突然看见惊鸿一瞥似的画面,他自己,眼睛透过两只瞄准镜看出来,冷静倨傲,他听见叶修的声音说:“啊呀,咱们黄少手下留情,有话好好说呀。”

 

他突然就恍悟了,这是他和叶修的关系。 

 

他就想,这到底要算什么呢?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假使手机名片夹里有“紧急情况请联系”这一栏,谁都不会填对方的名字,可是如果要死掉了,要向对方托付自己遗留下的猫一一现在他甚至可以确定叶修是爱他的,可是那又能怎样呢?世界如斯之大,爱的方式大约也有千百种。这爱再怎么滚烫,传过两层皮囊,到这一边也半温不火了,像炭盆子里的一窝灰,恰好能温一温人寒凉肉体,又不至于招徕烧身之祸。是爱的,他突然就笑起来,那一一又一一怎一一样一一呢,想必聪慧如叶修,也不能回答。他对这个句式着迷,好像回环往复的、带着点无赖气的回声,他抻着脖子站起来,抬头问道:“那又怎样呢?”

 

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抽屉,没有标签也没有任何物品。他两手抓着抽屉沿儿往里面看,抽屉没有底部,是无尽的、梦原本的灰软底色。

 

 

 

 黄少天头一回见到叶修的时候,他还是那种可以被形容成“优秀但缺乏任务经验”的特工,而叶修也年轻得可以。他在蓝雨和叶修打了个照面,那时候叶修来和魏琛谈一笔出让枪械的生意,他趴在二楼阳台向下看,那人就伶伶笔直地站在那,天气还凉,他单穿了件白衬衫,一手挽着西装外套,眉目低垂地抽一根烟。大约是黄少天道行尚浅,还没十足学会不动声色地看人,目光里专注的成分掺得太过实诚,他感觉到了,遂抬眼,朝着这个方向一扬下颌。那是种十足漫不经心的笑法,聪慧然而倦怠,好像一阵子烟无声无形地一掠而过,懒懒地洇蔓开,旋即散在凉风里。

 

 
 
 
 

 

 

 

 

 
 
 
 

2017.05.28

 
 
 
 

 

 
 
 
 

 

 
 
 
 

 **的敏感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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