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八,累死了,江湖梗
@叫狐狸的少年 你点的,叶神的暗恋
叶修在驿站里投宿的时候夜色四垂,古老的风回荡在这片土地上,晚霞很烈,像一口长长的带着酒气的叹息。
而星星大得惊心动魄,勺柄以一种恒古不变的姿态指向北方。
塞北风沙砾砾,吹得他很是难受,感觉衣襟里能抖出一捧沙子来。他摘下斗笠,这是家小驿站,石头和木板堆叠,纸糊的窗户有漏洞,风间或刮过,带来尘土和沙砾,积入茶碗和桌案,一盏小油灯幽幽地亮着,光和影纵横地铺在墙壁和地板上。
旅客各占一张桌案,面貌有异,男女均沾,共有满脸风霜灰尘,烧刀子的气味飘来荡去,辣辣地掠过人鼻尖,大笑和划拳的声音洪亮地混杂在一起,成为和烧刀子一样滚烫的声音一一而也许戴着幕篱的漂亮姑娘就是峨眉下一任掌门,满嘴黄牙的胡茬子大叔就是捕风楼的哪一席杀手,他们喝的酒里被南疆的巫医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药,桌子底下咄地楔进的又是崆峒的哪一款袖中丝,这都是被严严实实地捂在桌面下的端倪,表面上,这还是一家灰扑扑的客栈,它伫立在关内和关外的分界线上,不起眼得好像一颗沙砾。
这是灰角,塞北最大的情报集散地,江湖人来这里走镖,接任务,打探情报,出钱买命,黑白两道都有,堪称一汪被各路神仙鬼怪搅和了的浑水一一至于能不能淘着金,那就要各凭造化了。
叶修找个地方坐下,冲掌柜的一招手,掌柜是个长得和和气气的中年人,白面团似的,只差贴个斗大的福字在头上,他看见叶修,连忙一边在手巾上擦手一边一路小跑过来,连连打拱道:“贵客贵客,有失远迎,叶神这回想要从小的们嘴里知道点儿什么......不不不,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叶神折杀小的们了,叶神这回还是要茶呀?”
“茶。”叶修掏出烟杆来磕了磕,懒洋洋睨他一眼,“掌柜的,这回我来交个任务,密银吊坠的悬赏我完成了,麻烦联系下赏金。”
店小二麻利儿地泡了碗清茶上来,塞北能有什么好茶,这所谓雨前茶也不知是哪年的雨前了。叶修不大讲究这些,吐出口烟圈,端起碗牛饮一口,掌柜的连连应声,叫人记下了,又搓着手问道:“您还要小的们办点什么?”
“唔,”他撑着下颏想了想,又磕了下烟灰,道:“有没有什么关于夜雨声烦的花边新闻?”
叶神此问实在猎奇,着实有点像江湖上那位剑圣的迷弟迷妹,掌柜的闻言却好歹松了口气一一他们行脚帮贩夫走卒,隶属灰头土脸的下九流,消息灵通,传递和搜集都有自个儿的方法,由朔州传到扬州也就要一天半的时间。想上回叶修要他们“找微草王大眼儿,没别的,就告诉他影刀客阿红我先击杀了,冲你得瑟得瑟”,最后到底谁传的信,他们抽草梗定的一一怕此一去是踏上了不归路,家里还有老小妻儿呢。
掌柜的闻言滴水不漏地笑成了一朵花,“剑圣大人?大人两个月前在扬州吃了桂花藕粉糕,在杭州喝花雕,大醉,于楼中楼上舞剑,其时落英缤纷,连在楼上弹琴的花魁姑娘都冲他扔了把琴穗子。剑圣大人索性站在花魁姑娘的栏杆上,用剑把帘子镂出了一朵杏花儿,据说当天夜里便被花魁请了去......”
他是个说书的好材料,说得抑扬顿挫,娓娓道来,叶修咂着烟听着,难得露出点笑容。
他坐在一家风沙砾砾的客栈里,端着缺口的茶碗,满脸倦色,满身风尘。塞北的风尖啸着刮过窗棂,他眼前是江南纷纷扬扬的桃花。
三流话本有一点十分不科学:并不是所有的初见都发生在桃花林的。那听上去的确挺浪漫,可他们也不想想人忙得很,哪儿有时间专门坐在桃花林等个艳遇。
他第一次遇见黄少天是在洛阳城,他到那里去见一位故友,那是个一如既往的好天气,傍晚的云彩奔赴西边,晚霞盛大,下过雨的街道如同千万面镜子,断断续续地折射着辉煌的天空。叶修在街边抽完了最后一撮烟丝,抬起头的时候,就恰巧看见了。
那时候并没有什么剑圣,名不见经传的夜雨声烦从长街骑马而过,大笑着一手扬起酒壶,眼睛亮得就好像在火里燃烧的银子,姿态淋漓痛快,身后白云千里万里,风自天地间啁叹而过一一叶修稍稍愣了那么一下,那匹枣红马就逸兴湍发地从他面前跑过,溅了他一身的泥点子,然后人就不见了。
这就是他们的初遇,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没什么可稀奇的地方。
叶修一口干了这碗茶,掌柜的故事讲完了,喉咙干渴,意犹未尽地用袖子抹了抹汗,问他:“要小的给您再续一碗吗......”
这时候客栈的门开了,一个人忽地飘了进来,风沙裹挟着他“唰”地扑进门来,把那点仗着人多积聚的暖气儿给吹散了。众宾客纷纷有怨言,就听他搓手跺脚地抖沙子,埋怨道:“掌柜的你这地方天气真糟糕,吹得人脸都要裂了,还不能说话,张嘴就要吃土......来二两酒!”
掌柜的还没来得及招呼,就看叶修啪地推倒茶碗,然后一声不响,软绵绵地趴在了桌子上。
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脑子出了差错,叶修点的也不是茶而是最烈的酒,能让人宿醉三天三夜的那种,叶修还十分周全地顺手戴上了兜帽一一只听叶修传音给他说:“掌柜的,你最好别提半个叶字儿。”
掌柜的:“......”
他连忙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去招呼那位稀客了。
叶修当然知道那是谁,确切点说,在客栈门开的那一秒、那人迈第一步、张口说第一个字儿之前,他就已经知道那是谁了。
因为熟悉。所谓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这白天和晚上的交界处,大约是两样都不能说的; 他刚背地里暗搓搓地冲人打听那人的事情,说着就到了。
而所向披靡的斗神,千军万马中过,眼不眨、血不沾身的斗神,那一个演技满分的表演完全是他条件反射,他趴在桌子上,盯着古旧的木头桌子上不知哪一年的刀痕,有点儿不解地心想:“哥躲什么?”
就只听那人朗朗地笑,说:“掌柜的快上酒来,本少打听打听消息,听说最近悬赏着个军师冷鹰的人头,给本少留着了吗?”
他暗自一哂,又笑了笑,心说有些人是不用去靠近的,他远远地看一看就觉得很好。
他当初莽撞了,抛下话,又没有死成,现在他还活着,也不必搅扰人家去。但他不后悔,叶神是从不后悔的。
黄少天自己在那边和掌柜的攀谈,叶修自然不是寻常人,摸出一张人皮面具就扣了上去。这面具做得精巧,完全贴合在他脸上,一看就是微草的手笔,把他摇身一变,变成了个青黄不接的病痨鬼模样,好像随时就能撒手归西似的。
他有了面具这副壳子能挡着,好歹淡定了(事到如今他活了那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轮凉雨知秋和青梧老死,着实没有很多的事能搅扰他这份淡定),遂抬头去看黄少天。黄少天大马金刀坐在那。一年未见,他的鬓角变长了些,下颏是一如既往的尖,仿佛昭示着此人命里不缺美人。他转过头去和掌柜的说话,灯光晕下来托在颧骨上,南方人皮子白,纵使给风沙吹了两三日,在灯底下也还是晃人眼珠子的一副剪影,影子和灯光在地上、墙上,界线不分明,勾勾连连的,纠缠不清。
叶修要笑不笑地勾了勾嘴角,他自己长了副天生孤绝的薄命相,又人说慧极必伤,难为他活到二十有五。王杰希曾经给他掐指算了一算,卦辞含糊,说他命星煞气太重,只要怎么样怎么样就能解,叶修哂之:“睡你的喻心脏去,这样在街上摆摊根本赚不了钱啊大眼儿。”
后来事隔经年他一想,好像还真是,最初和他一块儿走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最终掐着指头数一数,剩下来的除了苏沐橙也只有他一个了一一某种程度上的一语成谶。
黄少天在那里和掌柜的闲聊天,他一手端着酒,问了两句话,不外乎公务、怎么找烟雨楼打探东西、蓝溪阁线人之类。叶修有点神游天外,懒洋洋地看着他说话,对于其内容左耳进右耳出,就听他猝不及防地问道:“......有叶秋的消息了吗?”
叶修:“......”
这时候按套路,他应当大震,失手摔破茶碗,奈何他即使内力减了一半,手腕也依然稳稳当当,只是碗里的茶水晃了晃,微微地颤漾开。
恰巧黄少往周围一扫,视线堪堪扫过他的边儿,和他直通通地对视了一眼。叶修眼神平静坦荡,不像个易过容的,没露出什么端倪,倒是黄少天似有疑虑,来来回回不着痕迹地在他身上飘了好几眼才把目光收回去。掌柜的夹在两位大神中间,左看右看,汗都要再下来了,忽觉后脑勺一凉一一他回头瞧时,叶修正举着颗小瓜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绺头发飘飘荡荡地落在地上。
掌柜的受了惊吓,一天之内,感觉自己出汗要出虚脱了。
“叶神?打他坠崖后就没有什么信儿啦,您和叶神交情深厚,重情重义,还挂念着他,小的着实佩服,想来吉人自有天相,叶神若蒙剑圣记挂,想必也能逢凶化吉......”掌柜说到一半儿,偷摸拿眼角看叶修,毕竟“蒙剑圣记挂”的人是正经逢凶化了吉,也不知正主儿会不会不高兴。
正主儿还未表态,黄少先不乐意了,眼睛一扫掌柜的,说谁要记挂他去?他长了双锋利尖锐的眼角,一瞪之下被抻得很开,姿态熟悉。叶修欣赏了这一瞪,无声地笑起来,心说这人还是这样,从不肯轻易承认什么,也不轻易表述感情。他深知一旦说了就是深重羁绊,慎重点总是好事,他也深谙此道,又比叶修喻文州坦荡一一事到如今,能做到这样的人是不多啦。
他们俩人算得上有缘,第二回见面是纯粹意外,叶修早些年有段时间专心在一山沟子里苦修,好在他衣食住行皆不讲究,能凑合就凑合了事一一但少了烟是最要命的。有一回他劳动自个儿懒骨头,出山去到镇子里买烟草,懒得住店了,揭了两块瓦片,凑合着和衣在一仓库梁上躺了一晚。他武艺高强,自然不会露馅,半夜时分屋顶上“叮叮咣咣”作金石声,像是梁上君子,叶修哑然失笑,心说这种事也能叫他摊上,就听“哗啦”一声,屋顶整个儿塌下来一块,一个大活人连着碎石废瓦稀里哗啦地撒了他一身。
叶修:“......”
他怀疑自己被张佳乐附体了。
那人手里拿着把好兵器,能不能切铁丝像切韭菜暂且不提,至少对付这么一根儿木头房梁还是绰绰有余的。他只来得及道:“哎,看着点你的剑......”
然而他还是说晚了,只听“喀嚓”一声,那根房梁就直挺挺地断了下去。
叶修何其身经百战,单手拎起却邪,在半空轻轻巧巧一个回身落到地上,顺手还拉了那人一把一一他是个年轻人,身手还不错,只是正在烟尘滚滚中咳嗽着。他看上去有点儿灰头土脸的,土渣子挂了一层在睫毛上,倒是眼睛十分明亮,叶修:“哟,这是......蓝雨?黄少天?”
那人大惊:“诶卧槽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叶修举一小木牌,它看上去挺精巧,是要挂在腰间那样的样式,只是缨络沾了土,显得不大精神,“这上面写着啊。”
黄少天伸手要去拿,叶修轻巧巧一闪,慢悠悠地道:“这可不行,说起来你扰我清眠,毁我家当,还踩折了人一根房梁,哥孤苦伶仃的,你要赖帐了怎么办?”
“说什么呢本少还赖帐,这不闹呢吗以及,”黄少天急道,“你要再不走这家的人就要咱赔房梁啦!”
叶修回头一看,家丁们已经举着火把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为首一个大喊道:“捉贼!”
叶修:“......”
最后他们左冲右突,左躲右闪,普通人的身体何其脆弱,他不下重手,只是点了所有家丁的穴道,外加一不小心拍晕了几个。他和黄少天蹲在又一个屋顶上灰头土脸地面面相觑,一个是大名鼎鼎的江湖高手,一个是即将成为大名鼎鼎江湖高手的年轻人,各有各的狼狈,身上挂着尘土瓦砾叶修掏出他被摔断了的烟杆晃了晃,乜斜眼睛去睨他,“黄少侠,这是怎么一回事,才导致小民这无妄之灾呀。”
黄少天睫毛上也挂了土,一抖掉渣,睫毛底下眼珠子左右乱飘,是心虚了,“咳,那什么,我去这里那个杏花村酒庄偷他的花酿,差点儿被抓住,就跑,黑黢黢的这大晚上没看见你那个瓦片是揭开的......不过那能怪我吗,我也不乐意啊,谁知道你房顶上居然有高手,我一不留神就踩进去了,然后他就跑了!呃,那个,要不我赔你烟杆儿?”
叶修听他这么说,一蹙眉,不过也只是一下的事,他转头就要变本加厉地调戏小剑客,“不止烟杆啊,哥好容易下山一回,攒了好久钱要买烟草,现在都丢在那仓库里了,这你也得赔吧。”
“成,算我赔你,可是我身上一文钱没带。”黄少天闷闷地瞧了他一眼,“你是哪个门派的,我回头赔给你行不行?”
叶修没型没款地蹲在屋脊上,嘴里还叼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拔的草,聊以解个烟瘾。他闻言嚼着草根,含含糊糊地道:“行啊,可是哥在深山老林里,连哥自己的门派都找不着。”
黄少天:“那你好歹报一个,到底谁赔谁啊你这么磨叽!”
叶修多年未被如此对待过,稍微怔了一下子,黄少天的眼仁在黑夜里亮晶晶的,眼角像是被月光抹了一层霜,平白使他想起一位故人来。他笑了笑,说:“嘉世,叶秋。”
他是没把自己当什么名堂,这顺口就说出来了,可是听的人哪里能信,黄少天整个要从屋顶上滚下去,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是叶秋?那我还苏沐橙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于是叶修拿着他的从头到尾被冷落的名牌,转身就去了蓝雨,找上魏琛,说老鬼你养了个好徒弟啊,折了哥的烟杆、毁了哥的烟草,还拒绝赔哥。魏琛一见他宝贝徒弟的牌子,大惊,差点要忘了黄少天现下就在蓝雨,拔了剑就站起来:“你对老夫徒弟干什么了!”
叶修表示他一个玩道术的,配剑基本装饰,在他面前,拔了跟没拔区别不大。他把原委略(大)作删改,合盘托出,同时对此人护犊子的行为表示鄙夷,并提出他此行是要来管蓝雨要他去年说的材料。魏琛自然假装自己没有听见,转头就去叫:“少天!”
黄沐橙赔了他烟,赔了他烟杆,并且用一天三回的挑战来表达了自己的惊诧(“靠你还真是叶秋!我靠,我知道你说了,可是谁信啊?来来来和本少打一场再说”)。蓝雨占了好山好水,傍着扬州城,出门骑一会快马就是十万丈人间软红尘,加之春天开得好桃杏,他不大想走,于是就随随便便地赖下了。
黄少天有自成一派的熟络,好像和别人熟不熟都是他的事,他有几回来去如风地抱了酒坛子到叶修这儿和他喝酒,酒的质量参差不齐,有时候只是山脚的米酒,有时候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封下的老陈酿。叶修酒量不行,基本一杯倒,每每需要运点内力化开酒,黄少天却从来不这么干,他说:“人喝酒不醉,还有什么趣儿?”
叶修冲他一笑,操着懒洋洋的腔调,“没想到是五柳先生,在下眼拙了。”
黄少天总要爱惜好酒,不肯喝个痛快,跟个小孩儿似的要留一点下回喝。他走的时候微醺且姿态潇洒,晃晃悠悠地从树稍一掠而过,晚上月色如斯好,山里的花开得锦重重的,被他踩过的树梢就那么轻软软地摇了一摇,柔柔地抖落下几片落花来。
叶修就在蓝雨待了半个月不到光景,黄少天脾气难得合他胃口,斗神内心何其骄傲的一个人,又骨子懒怠,肯成天见儿地陪人打架,算是前所未有地给面子了。他心想,黄少天是棵好苗子。能被叶修称一句好苗子的,大约是天纵奇才; 他的剑是真很好,已经初见日后惊鸿游龙端倪,只是尚显稚嫩,一一他才还二十出头,叶修动过几次把他挖过来的想法,后来度势,发现不大可能,也就随缘去了。
有一天晌午黄少天跑过来找他:“老叶,饭后不能坐着你知道吗,快快快和本少打一场消食!”
那时候太阳好得很,把石头晒得热乎乎的,叶修住的小院子没有这样那样的花,倒是傍着好风水,就有对面山谷的粉红色的花顺着风和水悠悠荡荡地漂下来,卷在人衣襟和溪流里。叶修眯着眼睛靠在石头上犯春困,一手托着黄少天赔给他的烟杆,闻言懒懒地瞅他,“那和黄少切磋会胃经逆行的。”
黄少天蹲在水边伸手去玩里面的花瓣,想了一会,说:“那本少带你在扬州城里玩一圈,我们扬州城钟灵毓秀,单说水荇轩的重楼姑娘就特漂亮,她还会弹琴,会做好吃的,晚上上灯时候我们逛夜市去,灯火都照在那水里,最好看来着。老叶你吃过桃花藕粉糕吗......”
他大概是还说了很多别的,黄少天话匣子一打开,刹不住。叶修不大记得了,他一闭眼就是黄少天回头冲他笑,他眼梢生得修长,干净地收拢成一线,春天的风和桃花都要带点儿缱绻的红色,这点红映在他顾盼神飞的眼角,显得好看极了。
一一大约叶修如果能上太虚幻境去,把自己的名字在名册里找一找,他应该也是在薄命司的,只是不那么薄罢了;他命里缺这个巧宗儿,黄少天没能带他去好好看看十里扬州风月和天仙下凡的重楼姑娘,因为当天晚上,魏琛走了。
走了。离开蓝雨,浪迹江湖去了。
叶修并不意外,也没什么好惋惜的,毕竟他和魏琛算是同一个辈数,他自己尚且不慨叹什么,又哪里轮得上别人。魏琛心里倒是清楚得很,知道武学一道,人过三十就见天赋,他天赋不如黄少天,喻文州又是没落钟鼎之族的后人,有大才,不若早点就让他们来接蓝雨的班一一私心上,也不愿意他们看着自己渐渐老下去。可他就是老了。
叶修看他们且得忙乱一阵子,就拍拍屁股走了,省得碍手碍脚,况且这一年的武林会盟有一两个月就开,毕竟他还是嘉世的人,得尽心尽力。他留一张龙飞凤舞的字条就事了拂衣去,一路上在各个茶馆歇脚都能听见有关那位新“蓝雨二当家”的传闻:蓝雨二当家如何潇洒,蓝雨二当家如何一表人才,蓝雨二当家又在哪儿和人切磋了,当然少不了配才子的佳人。半真半假,倒是好玩得很,叶修想:魏琛走得不大是时候,可惜了那个什么粉糕了。
那一届会盟里叶修就去拿眼瞟黄少天,他们正听冯盟主的裹脚布开场辞,平常这会叶修都要找借口出去抽烟的,难得觉得好玩得很,黄少天当了副掌门、二当家,又赶上武林里也不知刮了什么风,硬是流行起学朝廷穿人模狗样的长袍。他穿得很难受,又不能学叶修那样光明正大地不穿,只得端起一副王大眼和张新杰似的表情来,好好地戳在那当摆设。
奈何黄少天终究还是黄少天,大架子端得住,底下小动作甚多:他扯一扯衣带上压着的玉佩,在太师椅上坐得硌得慌,想必是深刻领悟了“坐一时似一日”的真谛,就保持着“正襟危坐”不停地微调重心。过了一会他调累了,想要挨着边上的高几架靠一会儿,奈何那高几架瞧着瘦瘦的很雅致,却只缺“中用”这一样,他这么一靠,那架子就连着上边摆的联珠瓶、瓶里插的花枝子一起,颤巍巍地倒了过去。
黄少天吓了一跳,奈何身手终究不是盖的,他风驰电掣一般地探出手,堪堪在瓶子落地之前一把抄住那枝水晶球儿菊花,右脚鞋面稳准狠地接住了瓶子一一他这个人真不懂惜香怜玉,那花被他攥在手里,几片花瓣可怜兮兮地给揉成一团,瞧着快掉了。
他偷偷四下里看了看,蹑手蹑脚地把这些都原样摆好,然后正襟危坐着抹了一把汗。
苏沐橙在边儿上用手戳叶修,问他:“你笑什么?”
这一届会盟是开在秋天,九月尾,晚上月亮亮得很,像白玉石里点了灯,天空晴朗爽利。联盟要聚众喝酒吃饭,那一处的房屋就通亮热闹,叶修在自个儿房里躲懒,靠着窗户一手托着烟杆吸烟。这时候他看见院子里对面的轩馆顶上坐上来一个人,举目一瞧,嗬,不就是黄少天嘛。
夜色清亮如水,带着粼粼的波动,他没急着去叫人家,倚在窗下眯着眼睛瞧了瞧。透过这点水色他看见黄少天穿着白天那一身,倒显得斯斯文文的,只是他大约是嫌后襟太长太麻烦了,在蹿房顶的时候就把袍角卷上来,掖在了腰带里。
这就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了,他倒是挺自得地伸长两条腿,抱起一坛酒来。
也许是叶修盯得久了些,黄少天一抬头,目光直逼叶修那个小院子:“谁!”
两个目光各自在空中一碰,好像两块碎冰在水里一撞,撞得叶修心里叮一声响,轻轻的。啊,被发现了。叶修举起两手,声气懒懒的,“少侠饶命。”
黄少天遂从屋脊上轻轻快快地跳下来。他衣裳里兜着一股风,后襟像帆那样鼓起来,上面的刻丝花纹在空中一划,荡开水波纹似那样黯淡的反光。等他真正蹲在叶修窗框上,他借着这个向前冲的力就刺出一剑去,叶修不为所动,一只手闪电似地劈他手腕。黄少天左手抱着酒,拿酒坛子挡去,叶修两手一分一错,正好捏住那“剑”刃一一他定睛一看,不禁失笑道:“想不到贵门派竟入不敷出成这样,把剑圣大人的冰雨拿去当了吗?”
黄少天手里拿着段竹子,大约是随手削下来的,上面还四楞八叉地带着几根挂竹叶的小分枝。他把这竹棍随手一抛,跃进屋里来,笑道:“老叶,本少是不是长进了?”
他身上沾着股酒味,不甜,清醒而冷冽,好像从三千水月寒潭里落地而生的,叶修被熏得一阵愣神,就随口答:“嗯。”
黄少天本来已经要坐下了,闻言狐疑地转过身瞟了一眼他,眼角尖尖的,“咦,你怎么嘴变软了,这不是你正常的套路啊老叶。”
叶修:“......跟哥比,还是差距很大。黄少要不要到嘉世来?每天晨昏定省打架,包吃不包住,还附带高手指点的,考虑下?”
黄少天被噎得“......”了一下,转而忿忿地瞪他,心想,居然还真指望他狗嘴里吐得出象牙来着。
叶修从屋里找了酒盏来,黄少天独自喝了几回,习武的人视力都好,案上没有点灯,月色清晰地移步入户,看得人心里像结了霜。叶修托着下颏看他仰头饮一大白,问道:“黄少上任半年多了,感觉如何呀?”
“还行。”这就是典型的敷衍了事的回答了,黄少天犹豫了一下,终于补充道,“挺麻烦的。”
他想要说点儿什么,哽了哽,把那些话在嘴边嚼了又嚼,转了又转,发现着实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一一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这是他自己选的路,又有什么能抱怨的呢?
黄少天这个人,他适合去当游侠,不适合来干这种精打细算的活,他惯常动不动就跑,反正他不怕穷,又四处相识甚多,可现在屁股后面却拴了一嘟噜人和一嘟噜事,着实是很拘得慌。江湖险恶,这话不假,蓝雨新老一代交接,周遭大小门派多有暗暗不服,他跟着他喻掌门端着架子,赴了不知有多少回鸿门宴,有肯虚以委蛇的,有直接撕破脸皮动刀兵的,鲜少能让他吃顿踏实饭;那锦绣衣裳上反反复复地染血,要变成铁锈红的了。
是很麻烦,很辛苦,可是他已经兜了这么多事,又有什么办法呢?
魏琛走的时候以那么坦然放心的姿态把蓝雨交给他和喻文州,他又怎么能一笑丢下呢?
......大概人这一生,总是充满了各式各样的不可以和不得已的。
叶修自己自然懂得,他知道这样的事如鱼饮水,冷暖自己知道,到了他人口里,安慰就要多多少少变成些什么别的,反而不如沉默来得妥帖。他垂着眼点了个头,等月光从桌脚移步到后衣襟,就问:“小话痨这回来,不吵吵着要切磋了?”
黄少天已经下去了几大盏,他喝酒上脸,这会儿脸颊红通通的,好一番人面桃花。他眼神还是清亮冷醒像刚开过刃的好刀剑,能映出一潭清水,睨过来飘了叶修一眼,道:“你才话痨。春天那会不是天天打架,想想也怪没趣的,本少现下累得慌,老叶你连酒都不陪一盏,和你坐会儿倒不成了?”
“不敢不敢。”叶修挑起嘴角懒洋洋地一笑,往前凑了凑,就着盏里他喝剩下的一个杯底儿一饮而尽了,算是浮一大白,“足下若肯光顾寒舍,在下定当扫花相迎。”
一一论何为一语成谶。
叶修时常想,他到底是怎么喜欢上黄少天的呢?
好像是在嘉世哪一天,起来日上三杆,山谷里那些花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轻轻红红,半睡半醒的,显得十分讨人喜欢。
他散着衣带傍着门,打了个呵欠,就突然地、并且毫无预兆地想起了黄少天,好像是安排好的那样,不早一分,也不晚一分一一好像那个人就在他脑子里,只等着这么一个好天气、这么一山的花,好把他唤起来似的。
他看见黄少天晃晃悠悠地蹲在树上冲他笑,阳光穿过锦重重的花朵,恰好栖在他眼梢,好像一只鸟栖在枝子上那么妥帖。那树叉随着他的动作摇了一摇,他就一只手搭在眉上,冲他笑道:“老叶。”
叶修结结实实地恍惚了一下子,定睛看时,那花树上却什么也没有,风轻快地吹过去,荡悠悠地拂下了几瓣落花。
为什么会想起来呢?
那大概是因为喜欢了。
可是为什么要喜欢呢?
这叶修不知道,他这么聪明通透,坐在树叉子上想了半日也没想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在那一刻,他恰巧地,只知道、并且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喜欢黄少天,并且是打心里高兴的那种喜欢,这种喜欢让他浑身都暖暖和和的,好像凉雨秋夜喝了口烫得温热的酒那么熨帖并且释然,他心想,啊,原来是喜欢的。
一一喜欢这种事,不都是来得风风火火、不明不白的么?
就好像花树就是在这一天次第开了,星火在这一天过境,都是美丽而糊涂的一笔账,人又何必非得知道原因呢?
想来文君当垆卖酒、红拂夜奔李靖、张生叹隔花人远天涯近,都说是看他年少俊朗,可是天下俊俏的少年郎多去了,又怎么偏偏跟了他呢一一说穿了,也不过是一朵无根无凭、随地脱生出来的喜欢而已。
板壁缝里钻了小寒风,冷刀子似的,边上有人要挑白衣姑娘的幕篱,战火殃及池鱼,一根透骨针斜刺里飞来。叶修懒懒地一偏头,那冷铁的兵刃削下他一撮发梢去,咄一声响,楔进他脸旁的墙,他才后知后觉似地眨了一下眼,慢吞吞地裹了裹身上的旧袍子,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
大约是这一点动静已经足以让高手注意到了,他抬头的时候,正巧遇到黄少天的目光从这边逡巡过去,带着一点探究的意思。叶修有易容,自然坦荡荡地和他的眼神擦过去,他内心有八分真诚地希望黄少天别认出来,剩下两分挑事儿似地希望他认出来。红尘里打滚的,心思多有相似之处,叶神也不能免俗,大约是他这面具丑得实在天怒人怨,被黄少天横横竖竖扫了好几眼,叶修顶着他这目光淡定地放下碗,脉搏要跳快起来。
他心想,不能在这儿待着了。
他懒洋洋地站起来,弓着背,管掌柜的另要了一床被子,武功好的人内功深厚,多半不用这劳什子东西,只是叶修现下内力才只有先前一半,夜里会觉得冷。掌柜的忙忙地答应了,又找小伙计给他拿被子去,叶修说,劳烦掌柜了。看上去吊儿郎当的,着实没什么诚意。
客栈房间条件也好不到哪儿去,几案上积着一层细细的黄土,窗户糊得不牢,嘶嘶地往里面漏冷气。他抱着那床被子,傍在门口站了一会,定了定神,才放下他的包袱,拿着烟杆猛抽了一口。
他心想,能见到黄少天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谁还能奢求点什么别的呢?
想到这一茬,他在门框上敲了敲烟灰,嘴角要笑不笑地勾了一下,转身去点灯儿;那灯油里冻住了一层土,他不大讲究地掏出火折子点亮了,灯火黄幽幽的,只够照亮人眼前方寸之地。
易安居士都说“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可是叶修空有一笔好字,没那个诗词歌赋的雅意,况且要是真一遇上这样的情况都感到无比凄凉,他早就冻死了。他无所谓地抽了口烟,桌子上积着灰,他不怎么走心地抚了抚,两肘撑在桌沿上,成两个圆圆的印子。那烛火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他的影子投出两个来栖在墙上,两厢摇摇地靠近,显得孤孤单单的。
叶修和嘉世那档子事儿,我本不想提的,说起来未免有拿他人血泪卖笑的嫌疑。不讲呢,又恐诸位看官扼腕叹息、不给打赏,我就删繁就简,诸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成了,也望叶神多有晦涵。
那还是个春天,叶修和嘉世分道扬镳,嘉世贩私盐,与朝廷有纷纷乱乱的关系,他早知道嘉世容不下他,只是不好摆在明面上罢了一一时至今日才算忍不住了。
叶修说,我离开。
陶轩说,成,那你得付银子,报了个数,叶修一哂,说你也不是不知道,没有。
陶轩说那你就把却邪留下,再给我留一颗丹药吧。毕竟斗神走了,嘉世也得有个扛鼎的。
那是得用人毕生内力来炼的一种南疆药,算是邪门歪道,吃了功力大进。叶修没戳穿他,不置可否地抽了口烟,说:“你也不怕他们心里留病根子,将来走岔了真气,走火入魔。”
陶轩说你管我呢。叶修说,成。
叶修当时要打,肯定能打得过,再不济跑总能跑吧,什么刀山火海,斗神吗,总能闲庭信步地拎着却邪回来。可是他不会的,都知道他不会,他吊儿郎当的血肉里,泡了一把潇潇而立的君子骨。【1】
叶修当了这么多年的嘉世挂名一把手,他纵使不怎么管事,好歹心思堪比喻文州的,自然清楚嘉世那一票人是什么德性:陶轩纵使逼得狠,他也不会下杀手,可是刘皓陈夜辉之流就不一样。他们借着这个机会能干出什么事,用脚趾头掰掰也能知道。临了前一天晚上苏沐橙跑到他房里,叶修打着呵欠来给她开门,屋里点了伶伶一盏灯,灯底下散着些墨痕未干的字纸。他显得不怎么着急的样子,神色懒懒散散的,倒是人姑娘先着急了,也顾不得风度,忙忙地灌了口茶就说:“叶哥,你要怎么办?你是不是有办法?”
叶修被她问得一笑,有点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去整理那些字纸。他含含糊糊地说:“哪儿啊,哥哪能总有办法。”
“那怎么办?”苏沐橙抬头去看他,这姑娘平常大大方方的,这时候反倒像小时候那样,好像要哭出来了,“你可不能死。你肯定有办法。”她定了定神,毕竟是苏沐橙,很快就有了主意,“我去帮你,你总不能一个人去。”
叶修失笑,说这哪成啊。苏沐橙已经拿定主意,站起来就要回去准备东西,叶修知道这姑娘倔得很,无奈,说:“有办法,不会死的。我回头托人捎信儿。苏小姐你现在被陶轩看得这么严,半夜明晃晃地拿了家伙往哥这儿来,是要闹个重伤还是怎么样啊?你哥知道了,不得整天托梦给哥不成?”
苏沐橙想了想,问他:“几分?”
“七分。”叶修笑了笑,“保底一一这还不行啊大小姐?”
苏沐橙知道他说话一向在正事上有准儿,这才稍稍放了点心。她不送那些劳什子手绢缨络,塞给叶修一只铁腕扣,交待好了是袖中丝和软骨散,正欲出门去,叶修把她送到门边,叫住她:“等会。”
他靠着门框,头发有点乱,鬓角垂下来几绺发梢。这时候一半月色,屋里的烛火幽幽的,他的眼梢在眉骨的阴影下,眼神看出来就像是水汽遇着冷光,结成了霜铺在眼角,凉凉的。他递给苏沐橙一封信,说:“帮哥转交给蓝雨的二当家。”
那信封口处用蜡油封了几滴,苏沐橙不明就里,接了信去了,晚上凉气很重,叶修披着件衣服在门口站了一会。
他没说的是,死的几率有七分。
叶修这个人,他武功上的道是简,不讲求花哨;他做人也简单得很,直来直去得很:他觉得应该做的事情,他就要做。人这辈子最好是不后悔的。
嘉世这件事,他觉得应该做,所以他就做了。
谁不想活着呢?
可是他能做到的就是尽力活,至于生死,那就要尽人事、听天命了。
他数了数自己活过的这把岁数,觉得除了放心不下一个苏沐橙,着实没什么可遗憾的一一只是可惜,没能多看那谁几眼。
想来喜欢过就够了。
人说江湖快意,人也说江湖险恶,可是险恶的时候总比快意多。黄少天却好像把两者通通活成了快意,他一闭眼就能看见他大笑着纵马而过,姿态潇湘坦荡。他骑最快的马,杀他不喜欢的人,使最利的刀剑,看最美的姑娘一一好像生死、盈亏、得失,都是裤裆底下的石头,他可以醉卧在上面饮酒,也可以醒了酒拍拍屁股就离它而去。
这谁也学不来,叶修做不到,很羡慕。
叶修不可避免地想,假如他死了,黄少天是否会哪怕难过那么一下子呢,后来他一哂,笑起来,想必是不会的,黄少天那样的人,没有谁能真正绊住他。他应该倒三杯酒往地上一浇,醉一场,就算是遥遥地祭完了一一也就叶神清奇得别具一格,肯在前一天晚上这么自个儿咒自个儿的。他进去收拾了那些摊一桌子的纸,叶神字好,他连了一晚上才勉勉强强挑出一幅差强人意的给小话痨去,剩下的就着烛火烧了。
他不惯弄这些东西,坐在桌子边上给黑烟呛到,咳嗽了几声,那些字迹在火苗的摇动中溶化在那一点黄晕的光里,横横竖竖,全是一句话一一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那是他们在茶馆里坐时,唱小曲儿的姑娘唱的歌,那胡琴咿咿呀呀幽微宛转,姑娘唱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只是估计不能扫花相迎了。
也许托这一句的福,于是最终还是没有死,叶修料得很准,他功力耗尽了出山口的时候恰好遇上派来杀他的人,他拿着把还没完成的千机伞,还靠的早年间南疆那边张佳乐送的一套大还针,勉勉强强刮来三分没化干净的功夫。当然最后还是两败俱伤,叶修被打下悬崖,挨了两三刀,断了根骨,借着一棵探出来的老树缓了缓,才没有摔死在草甸子上一一他昏昏沉沉地想,还能回来的话,他要给这树弄个镀金的匾。
他都没有起来的力气,在山谷里干躺了三天,内力逸散、里外都有伤,绝代高手的灵魂住在这么一个壳子里。仰头看,除了石头就只剩下天,天是淡青色,青得并不正,淹润地发灰,他迷迷糊糊心想,这就是所谓祸害遗千年吗?
......大约是人间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老天掐指一算,他已经尝过六个半,该苦尽甘来了,就又把他放了回去。
大还针大还针,借来的毕竟要还,还的代价就是半年动不了内力,好在叶神平常都不露脸,不然早就被提着头换赏金去了。江湖上传闻斗神死了活着成了仙,正主儿半年功力全无,穷得叮当响,他也不着急,就负箧曳屣地晃荡了半年。
他走得一贫如洗,身上一个大子儿也没有,顺着江水自北向南,一路上当过茶馆里说书的、酒店里跑堂的、绸缎铺子里管账的,扫过庙,打过尖,还仗着字好,在近年关的时候靠卖字写书信,在苏州城里住了半个多月。苏州冬日多阴雨,晚上叶修睡觉醒来,搁在被子外头的手腕一片冰凉,窗纸破了,唰唰地往里潲雨。隔天早上宣纸受了潮,他穷得连贼都要嫌弃,待要扔舍不得,遂挂起来晾,各家的炊烟和蒸糕的水汽腾腾地散在烟雨里,他靠着门框子四下里一看,几乎就要这么任平生了。
路过扬州,他因为地价贵的缘故,没有多停,拉低了斗笠匆匆而过。即将出城的时候,忽然想起来桂花藕粉糕,遂进一家小糕饼铺子尝了尝,那个糕估计是放了好多天,又干又涩,噎得他翻了五六个白眼儿。
那么多走过的街、踏过的黄土、曾经看过的花,如今另眼看来,竟显得陌生极了一一就好像大梦初醒,恍惚间好像事隔经年似的。
驹中隙,石中火,梦中身。
然后他遇见了陈果,唐柔,包子,乔一帆,这些人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出现在他生命里,他栖在兴欣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下,重新开始攀武道这座高峰。
毕竟又是一年春和景明时了。
大约是破而后立,叶修再从头来过地练功,算事半功倍,即使内力枯竭了,打通的经脉还在那儿。他和张佳乐路上偶遇,过了过招儿,凭着一把尚未完成的兵器,愣是没有落下风,张佳乐奇道:“哟老叶,你的道和之前不一样了?”
叶修懒洋洋地点了点头说,是。
他之前是一叶之秋的时候,武道很简单,拿着却邪直来直去,不讲花哨,只叫人分分钟跪下唱征服。
现在他毕竟和以前不一样了,走过一番生死、世事几度变迁、绝处逢生、人非物是,千机伞千变万化,人的招式也千变万化,变化里有一股不变的道立在那儿,张佳乐毕竟是多年浸淫武道的人,很快就瞧出了端倪。
“世情如沧海,而凡人随波于一叶。
“这‘无常’一道,就是开阔而悲怆的。”
【2】
四年春,有号君莫笑者持千机,投兴欣门下。
江湖何等风云变幻,每一日那么多事情在发生,这件事不过是一朵极小极小的浪花,转瞬就湮没在了灰角庞杂的情报中。
叶修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觉得干坐着有点冷,遂钻入被窝。这种厚被子还没被焐暖和的时候,又厚重又冰凉,他掖了掖被角,觉得冷一一也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这毛病。这时候有人叩门,很轻,叶修自然听到了,但他懒得起来答应,就假装没听见,还用被子捂住头。
那人叩了两三次,估计是发现他不开门,就不敲了。只听咣一声,叶修的门给踹开了。
叶修:“......”
据他所知,普天之下,就一个人干得出这事来。
门板轰然倒下,门口的那人还保持着飞踢的姿势,他收回腿,走进来,说:“叶秋,是不是你。”
这口气听着不太妙,叶修见势不好,估计是自个儿被看出来了,倒也就淡定了。他堆了几个枕头,坐起来,懒洋洋地笑道:“黄少半夜踹人家门,有胆量,倒也不怕踹错了一一能先把那个门挡上吗,挺冷的。”
黄少天回手把门板戳进门框子。刚吹了灯,屋里很暗,人双双看不清对方的脸,影子重重叠叠的。他走到叶修床前,立住了,忽地出手向人脉门,叶修没有躲,就这么任他拿住了手腕。
只听他说:“左脉虚浮,右脉下沉,内功减了小一半。叶秋,你练了这么多年的功夫都练狗身上去了?”
“没什么,命大,没死。”叶修懒洋洋一答,黄少天常年练剑,指尖有一点茧子,点得他脉搏上都跳快了几分,“另外哥叫叶修,不是叶秋。”
“好,没死。”那人没理会名字这档事,他嚓地点了一支火折子,从怀里掏出封纸来,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你到底给我说说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那火折子忽明忽灭的,一团腾挪跳跃的橘黄色的火光,照得他眉目像刚开了刃的刀剑,清亮冷利有杀气,眼尾锐利。
他把那张纸抖搂开,指着那句话,一字一句地问他:“你给我留这么一张烂纸,然后自己死了一年一一你什么意思啊?”
叶修沉默了一下,无声地笑起来一一果然。
这才是黄少天。
他垂着眼笑了笑,说:“这不是怕你恶心吗,毕竟当初怕自己后悔。既然哥还活着,”他顿了顿,“那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哥躲着点就成了。”
黄少天攥紧了那张旧纸。
火光一跳一跳的,已隔经年的那些事因为横跨生死和时间,几乎要褪了桃花色,现下它又被从故纸堆里刨出来,撂到灯底下,只等一句清楚明白的回答。
可是,黄少天想,怎么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呢?
他甫一收到这个就懵了,反反复复心神不定地琢磨了两天,想找出一点自己想多了的迹象,可惜没有,他和叶修坐那茶馆里听曲子的记忆硬邦邦地杵在那儿,生怕他忘了。
照理说,人收到来自自个儿兄弟的表白,理所应当膈应得起一身鸡皮疙瘩一一可是这个表白的时间巧,他收到这张纸的第三天,叶修坠崖的消息就不胫而走,顺着南风悠悠荡荡,一直飘到了蓝雨。
微妙的时间差能让人把两件也许完全不相干的事强行想象出一些联系。黄少天听到这件事的第一时间就细思恐极了,叶修殉情这是能让他赌一把冰雨不可能的,那还能是什么?黄少天悟性如斯好,推己及人一下,很快就想明白了,这是叶修自知要死了,不想留遗憾,临了干这么一件事,算是可以瞑目的本钱一一反正他干干净净地走,黄少天有什么反应,也轮不着他来看了。
一代斗神,能喜欢上谁,那是多希罕的事情?他又藏得那么巧,没让正主之一看出一点端倪来,是花了多少心思呢?
他就稍微有点心软了。
黄少天想,叶修一定是要故意和那些好东西一起出现,不然他看花、喝酒、看月亮的时候,为什么总是要捎带着想起一个叶修来一一他坐在叶修住过的小院子里,总觉得还有个人趴在那块大石头上懒洋洋地晒太阳,那人着实懒怠,衣裳和襟带里都夹着桃花,风一吹,悠悠地飘起来。
往往是人不在了,才念起他的好,大约因为这页书就这么完结再不会有了,于是就难过起来。
阴阳一隔,恩怨都被滔滔忘川水洗练过,坏处也连着荤腥一同冲干净,都没给他留一点膈应,就只得够着个水月镜花的念想而已。
可是偏偏这个念想最要命,他终究是不安心,每一个和黄少交情不浅的人有难了都有幸分得这么一份不安心,只没有这么大。坠崖,坠崖,也许他没死呢?嘉世的事情他猜不准十分总猜得准八分,万一他凭着这剩下一点点瓶子底的功夫赢了呢?斗神带来了太多的不可能为可能,那么这一回,是不是又一个新的可能呢?
人们这样期待惯了,殊不知斗神既然能一脚踩进软红尘,自然也只是肉体凡胎而已。
一年的时间足够久,久到他渐渐就要认输、就要承认叶修真的死了,只是他自己和自己较劲,始终不肯掐灭这点希冀。久到他养成了到哪个大的情报点都问问叶秋的消息,成了习惯,那张纸被各处的夜露和晨雾打湿又晾干,到他每一次恍然醒了酒、残梦未散的时候,甚至觉得,要是真的和叶修就这么过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的。
可是叶修还活着。
黄少天又茫然又愤怒地想,那么他算什么呢?一年他都不知道叶修还活着,那么那些心思、等待和酒都算什么呢?
......为什么不告诉他,还要躲着呢?给他点时间想想,也许就真的成了也未可知。
他在这么一个偏僻的边陲地方看出叶修,很简单,他没有在手上易容一一叶修那双手辨识度实在太高了,他乍一看,心脏就开始狂跳,里面那些挣扎着不肯灭掉的火星子轰地死灰复燃,像冬天的炭一样,一点点地从心里亮起来。可是那人看见他,反倒要躲着,这么一次偶遇如果不是拜黄少眼尖,就算是擦肩而过了。
他很生气,于是到这里来找他质问他,可是那股愤怒在看到他的时候被扎了个口子,噗地散了一半,剩下的委屈和失而复得冒出来,直弄得他无所适从起来。
“我这是要干什么?”黄少天心想,“怪没劲的。”
他提了剑转身就走,叶修在他身后说,等会儿。他转过头来,心里不自在的缘故,连带着说出来的话也没个好声气,冷冰冰的:“干什么!”
那火折子自始至终没被拿来点灯,忽忽地烧着,烧到末尾即将燃尽了,照得人眉目都缱绻柔和下来。叶修叹了口气,道:“挺不容易碰上一回的,你就不能让哥多看两眼吗?”
黄少天闻言,僵硬地杵在那,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整个人僵直成了一条人棍。
叶修就笑起来,给他拖了一把凳子,说:“谢谢。”
黄少天被他的无耻震惊,噎了两秒,还是顺坡儿下了。他在凳子上蹲下,梗着脖子,一手支着下颏去看火折子在那儿烧。
火折子见了底,发呆的人才如梦初醒,遂赶紧就着这火把灯点起来。他有点不敢拿正眼看叶修,就着光有意无意地瞄过去,正巧视线两两相对,斗神和剑圣的宠辱不惊都险些折干净了。终究是叶修沉得住气,率先开口,说:“一年不见,蓝雨安否?”
他岔开了风月事,端出谈正经的架式,黄少天这种话应付惯了,松了口气。灯底下,丑人是丑得更撕心裂肺,看美人却别有风情,黄少一张脸上光影错落有致,一抬眼,眼珠子里两点光追魂夺魄。“很好,劳您挂念了,”他意识到自己口气生硬,顿了顿,道,“山后的桃花开得很好,你院里住了新的弟子,你呢?”
“哥也很好。”叶修懒洋洋地一挑嘴角,去看他,“当初黄少一脚踩塌的房梁哥去看了,七月,那户人家搬走,屋瓦上长了尺长的杂草。”
话一出口他们齐齐愣了愣,一时间竟被这一年半来的、巨大而幽微的物是人非冲刷得口不能言,好像时间行云流水一般地滔滔过去了,人被拖着向前走,一睁眼,满目疮痍。
“哥问你个事,”叶修向后靠了靠,抬起眼睛来,“之前是因为横竖眼不见,没有问。小话痨,你说一个不字儿,我就再不来打搅你,也算是结了哥自己一个念想。”
“靠,”黄少天瞪着他,“老叶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磨叽一人?跟个小媳妇似的,要说啥赶紧的一一”
“我喜欢你,想跟你相互祸害一辈子,”他口气柔和又笃定,几乎有了某种孤注一掷和九死不悔,像在石头上镌刻下改不了的字那样说,“你跟不跟?”
塞北风有戾气,带着尘沙抛在窗户上,声音单调。而屋里显得安静极了。他带着这样的眼神去注目黄少天,灯火一摇一摇的,人心里也一跳一跳的,七上八下。
黄少天竟不知道说什么、怎么回答,所有的声音奔涌着从他的左耳进入,右耳涌出,繁杂而庞大。那些血液在脑袋里轰鸣作响,好像煮沸了的鸳鸯锅那么烫,滚着一径黄喉牛肉,混乱得四处飞溅。加热源在叶修的眼睛里。
黄少天顿了顿。
这种时候,他应该说什么呢?
剑圣潇洒风流,从前有很多的姑娘或委婉或直接地表示了类似的意思,可是......可是那和叶修毕竟是不一样的。
在半夜的话,人的情感总是要充沛一点,他沉默了片刻,咬牙切齿地说:“你都敢去死了,你还敢来问我?”
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变得顺畅多了。
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那股火终于轰轰烈烈地烧起来,从肺腑烧到脑仁儿,直烧得人理智和风度都断了线,“靠,本少早就想问了,叶秋......修你到底是干的什么操蛋事啊!有你这样管杀不管埋的吗,表白完了都不看看人家反应,转头就去作!你他妈一个人去逞什么英雄,留下苏妹子在嘉世半年,有意思吗你!操你大爷的你还敢笑,你觉得好玩啊?再笑!本少削了你的嘴一一”
叶修忍不住笑得更大了一点。
“靠,你要是就这么死了,”他喘了口气,冰雨和鞘相互摩擦,呛一声,剑身清亮地映着两个人的脸,“本少告诉你,想都别想!”
他又气势汹汹又迷惑,又愤怒又委屈。
叶修看出来了,黄少天这么吼他,他说叶修去你妈的,意思是叶修你能不能不死,他说苏妹子怎么办,意思是我怎么办,他说我很想你。
他说:“少天,对不起。”
黄少天正在气头上,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你以为对不起就够了吗一一”
“半辈子,”叶修懒洋洋地笑道,“还不够?就看少侠肯不肯笑纳了。”
......好吧,黄少天想,那是很够了。
他后知后觉地脸红了一下,把冰雨收回鞘里,勉为其难地说:“......那本少只好将就一下了。”
那一瞬间他看到映在叶修瞳孔里的小火苗跳了跳,随即开出漫天卷地的桃花来。
谁说君莫笑的出处一定是“醉卧沙场君莫笑”?
明明也可以是这样的一一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樽前。
番外一:鱼雁音尘走https://yilvke.lofter.com/post/1d73cf6c_ef8757a
【1】出自P大《杀破狼》,【2】出自P大《有匪》。谢谢提醒我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