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狗

“莫失莫忘。”

Ma · gic(上)

魔术师叶×魔术师黄  一万四总 文风继承Chocker

只分上下两节,黄少变魔术好帅,差点把我自己写得躺倒w【不娶何撩

【一】爱丽丝仙境

只有一束光。那光线苍白,在背景偌大的黑暗中显得十分孤独绝世;黄少天站在这光里,阴影和光亮界限分明。

他穿了身人模狗样的燕尾服,身形瘦削得刚好能把肩膀撑好看,衬衫领下垫了条鲜艳的红丝巾,一手拄着根老式文明棍,一手按着礼帽。此人一身黑白站在遗世独立的灯光下,孤落落一条影子,那折成华丽堆叠样式的丝巾几乎从画面里浮凸出来,就好像喑哑古画上描的一笔浮世绘,托着他尖尖的下巴,简直鲜妍过头。

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块表,低着头看了看,然后扬起脸来。

沙哑而飘忽的音乐响起,黄少天拿手按着自己的帽子,指尖在黑呢面料上似泛有荧光。魔术师的手是很神奇,但漂亮的少有,两者兼得就更罕见,他一手托着帽子看似十分写意地一翻,姿态好似生死人肉白骨,手指上就托了只雪白的兔子;它活生生地站在那,没人看清楚这戏法怎么变的,立刻就有大屏幕慢镜头回放,只能捕捉一片黑白擦出丝一样的残影。

他把那兔子托着,手请人验看似地四下里转了一圈,没帽檐遮挡,他相貌就清清楚楚地展示在灯光下,露出无数妹子称“可作为加分项”的脸;黄少天此人年方二十一,长相十分中国,其纯正性堪比中华田园犬,当然是好的那种,天庭饱满而地阁不大方圆,嘴唇发薄,就显得不是个大富大贵的面相。那眉毛浓墨重彩地压在眼睛上,瞳仁黑如大沙漠晚上的风沙。曾经他身形还是少年发薄样子、还能冬天想起来涂点大宝的时候,眼睛就更黑得喧哗,风流倜傥得穿件白T出去买个菜都能招惹回一众月老大妈,身上牵有红鸢星,走哪里就妥妥地拉着它动一动。现在不行。他二十出头,已经懒得再去拈花惹草,过上了清心寡欲偶尔自摸的夕阳红生活;人老起来其实很快的,他有点怅怅地想。

音乐依然十分不疾不徐,梦游一样地飘来飘去,他把兔子干脆利落地伸手一压一一同样没有人看清的情况下,它变成了一沓牌。

那一沓牌在黄少手里穿花拂柳,而他的手就是穿那花儿的蝴蝶,上下翻飞。音乐进入一段节奏感极强的低沉的鼓,牌在密集鼓点里跟着千变万化,倏忽在头顶上唰地排列成弧,一会跟着黄少的手作游龙惊鸿,能直接把力学三大定律毁得一条不剩下、气得牛顿死而复生;他突然就着音乐节奏一停,那展成游龙的牌也跟着在空中一定,然后被天女散花一样地抛了上去。

牌纷纷下落,好像掉进了什么粘稠的液体一样下落得缓慢,飞花柳絮一样飘飘荡荡,黄少穿行其间,大屏幕上出现一只走得吊儿郎当的表,好像真能把时间拔丝一样拉长。他动作如同西方贵公子,手拿文明杖,燕尾服在身后折转出潇洒的棱角,拈花似地随手拿指尖捏住牌,动作温柔。牌就真个变成了花,红色和白色的玫瑰,也是柳絮一样缓慢而浪漫地飘下来。他溜达到舞台另一边站定,突然一跺鞋跟,也是轻轻的风流姿势,那所有的玫瑰花儿都向他飞去,旋转着的,好像他胸口丝巾是龙卷风的风眼。所谓万千飞花呀。

当一切尘埃落定,黄少一歪头,两手做个洒脱的摊手。他眼睫毛黑而显得他自己脸色苍白,被漫天颜色衬得失却色彩,他双脚离地,一双很大的、花组成的翅膀在他身后舒展开来,极其轻柔地拍动,柔软得好像一场杏花春雨的爱情;那双神赐一样的翅膀几乎把所有人的呼吸系统都暂停了三秒,当那翅膀合拢再展开的时候,黄少怀里抱着个穿蓝色泡泡袖裙子的金发姑娘。

黄少天在漫天花中躬身谢幕。

“这套魔术名叫《爱丽丝仙境》,谢谢大家,”他说。

观众三魂七魄都在这一场浪漫神秘的表演里散了个干净,如果有人能扭转一群科学主义者,那么黄少应该位居前列;全场起立鼓掌欢呼,巴望能如此请他衣角在台上多流连一会,黄少天手心里都是汗,满脑子想着抓个人来吐槽,此时还得端着优雅神秘的架子,风流得好不辛苦。评委席探头探脑挤眉弄眼地冲后台工作人员比口型:“他怎么变的?”后台探出一排高矮胖瘦各不同的男女,全部灰色制服一脸巨冤,一齐崩溃道:“我怎么知道!”

黄少于是回到后台,这一次是他个人参加的比赛,不干蓝雨事儿,但还是有蓝雨众乳燕投林似地往他怀里扑,就中以卢瀚文为首,直把黄少撞个趔趄,身材正经小伙子了,表现还像个小孩儿。十五六七嘛,男孩子都是这样。黄少天十二分无奈,伸手一揉小卢脑袋,嘴角露出虎牙,刚刚维持了半个钟头的高冷美男子形象毁于一旦:“怎么样小卢,本少帅吧帅吧?知道吗这要学着点……”他已经有点累了,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大约受了洪荒之力的祝福)。

喻文州何其聪慧,心眼多得像马蜂窝一个人,怎么会看不出来黄少天真实状态,一手就拎住了卢瀚文,原本庆功宴计划取消。他体贴得隐晦,好一个不动声色,有时候连被体贴的对象都摸不清楚,这一点是好处也是坏处:“少天,我们先走了,你也早点睡。”

黄少天作为和他相处三四年的好队友、(自认)喻队的好给蜜、喻队和大眼之间牵线搭桥的红娘,自然感念他体贴,毫不犹豫地把这份体贴揣进怀里,拿起帽子就往更衣室跑,一路上还被自己鞋跟绊了一下。穿高跟鞋的妹子都是壮士,他拿出对花木兰那样十二分崇敬心想,好在边上有人险险地托了他一把,黄少就着他手站稳了:“老兄谢了哈。”

那扶了他一把的好兄弟活雷锋懒洋洋靠在一边的墙上,依然半松不紧地拢着他的手臂,是个看上去坚强而很容易挣脱的手势。他微微往前一倾身,用那种漫不经心而略微戏谑的声音答道:“我的荣幸,少天大大。”

【二】红桃鸽子

这话里话外的熟悉让黄少天狠狠怔了一下子,手都忘了挣脱开,于是那人得寸进尺,进而握住了人手腕。黄少像跳出水面的鱼那样吸了一大口气,就看那人一抬帽子:“才三年,少天大大不认识我了?那我可真是很伤心啊。”

帽檐下是眉毛,眉毛下压着双瞳仁深黑而似笑非笑的眼睛,后台光线喑哑,里面叆叇的光就显得无比珍贵而好看。黄少天手指冰凉,而这一双手干燥暖和像秋天的牧草,轻轻地掌住他指尖儿,动作珍惜得如同握住一只少见而美丽的的鸟。

这一下子来得实属猝不及防,好像一步跨越长短流苏门帘、或者同样参差的滔滔时间,黄少大惊之下三魂惊吓去了七魄,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脚犹犹豫豫地悬在半空将放未放,就成了个软弱而优柔寡断的姿势。这脸实在熟悉,属于三千寒夜里描摹过无数次那种,颧骨弧度和锁骨窝儿都能闭着眼睛画出来,黄少现在心里没有三流言情里什么百感交集,只是单纯地被这老天砸下来的意外事件砸懵了;他十分艰难地张了张嘴:“卧槽,你……叶秋?!”

“噢不不不,”叶秋一脸似笑非笑地冲他摇了摇手指,“现在要叫叶修了。”

黄少天现在内心CPU有点过热。

他靠着最后的肌肉自动导航把道具箱子收拾好,衣服兔子都装起来,好歹没让第二天报纸出现“名魔术师鬼魂附体,818道具箱内容和所有魔术大揭秘”。叶秋……叶修就在边上十分悠哉游哉地看着他收拾招牌卷起东西,黄少天现在全靠大脑自启机制才强行屏蔽提问,保持住了一点儿堪堪表面上的冷静,没被这样那样问题和不可言说的什么撑破,他胡乱把礼帽往里面塞了塞,就听叶修在边上懒洋洋地笑道:“小话痨出息了啊,都能抱得美女助手了。”

黄少现在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十个调料柜子那么乱,花椒五香粉和酱油醋能活成泥捏团子,顺口答道:“那是,本少可是很牛的好吗,别以为就老叶你能有个苏妹子……”

黄少这一声完全不过脑子,是个下意识的条件反射,喊完自己也懵了,这一声“老叶”实在熟稔,叫得当事人和肇事者一并恍惚,舌灿莲花和漫不经心全都无处落脚,只能无言地面面相觑。黄少几乎都被自己给惊着了,长情他自认当不起,但好歹能落一个落拓干脆好聚好散,不是自己的了就再不会惦记。这三年他意识里努力淡忘此人,原以为什么藤黄石青被时间一捧水滔滔一洗,怎么也该过去了——没想到脑子里神经元还藕断丝连地保持一点儿小习惯。当然是神经元固执还是黄少本身舍不得放下,得另说。

要不说黄少有趣,别人都觉得一梦三年,他三年如一场大梦,好像起来就能回到曾经、回到昨日;这个词直接解散了他脑子里所有封印,把回忆就像大浪淘沙一样汹涌地推到台前,黄少心那么大点,跟着漂流颠簸上下。他一时觉得无处着力,遂急急忙忙从那么多问题里随手检出一个,然后没头没尾地扔了出来。

他定了定神,问:“老叶你不是……你不是死了吗?”

他和叶修属于那种老相识,很老,革命战友那种,年轻气盛时候一起作为搭档表演过双人魔术,也一起吃过三块一盒儿的饭,一起坐火车、逃票逛过大半个欧亚洲。他们认识的时候都还小得很,这相识也几乎算得上戏剧性,差点就成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从此黄少把叶修千里迢迢从帝国南一直杀到西伯利亚去——叶修在他的一场街头秀上狗舔门帘外加装逼,差点儿砸了他场子。

“噢来嘛来嘛!给我一点热情啊你们!知道吧我本人去拿不太好,因为阴谋论者会觉得我做了手脚什么的……”黄少天疑似患有多动症,在上海街头来回溜达,观众围了厚厚两三层,无不张头探脑只恨自己不能化身为鹅,极大地刺激了此人的人来疯和表演欲,“来来就那边的小姐!我看你在吃烧卖!哎这么漂亮的妹子居然有主了,我表演的时候都喜欢找漂亮女孩子,赏心悦目嘛。好的——把你美丽的手举起来给我们看一下!有幸拥有这位妹子的老兄,麻烦你把她的烧卖举高让大家鉴定!”

黄少天此人作为古老吉普赛传统的继承人,长期游走于各地街头忽悠招摇撞骗,早就练就火眼金睛铜皮铁脸,他长了一张十分吃香的面孔,瞳眸清亮能照出惊鸿过影,皮夹克领子托着不算端正的尖下巴,简直老少通吃地无害,正适合招摇撞骗职业。“好的大家都看见了这只烧卖——让我读一读你的心,它一定是从左转二十米的小摊买来的对不对?我感到了熟悉的元素波动信息……当然读心这种事情并不是本少擅长的。”说得跟真的一样。

女孩子眨眨眼,用南方姑娘惯有的有点害羞的神情一抿嘴,小荷叶边领子压着胸脯,水荷花似地。“好好,这边我再选一个人,不不不不是妹子的男朋友,他们会通气的。嗯……让我看看……”

人群汹涌跃跃欲尝试,黄少天更加脱线,他压抑住浑身鼓噪的血液,一个响指指某买菜大妈。“您,想一张扑克牌花色好吧——现在我们开始,以前每次表演魔术师都要拜拜魔术之神,一一噢你问魔术之神是谁,我怎么知道!”观众哄笑。“——以防穿帮,但是天赋高的人就不用,比如我。好的,妹子请你站到舞台中间来,别害羞,来来,请你咬一口烧卖——”

女孩子还是那种有点青涩的笑容,就好像一只将熟未熟的桃子。好看。黄少天抱着胳膊想,年轻的女孩子都好看,但都拥有这种好看而不自知,多么令人悲伤啊。他们魔术师就需要这种好看,岁月杀猪刀一样一刀一刀把这好看都磨光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扔掉扑克牌了;或者换一个名字,这好看叫青春。

她十分矜持地咬了一小口,脸上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好像喝粥时吃到什么牙碜的东西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那样东西叼了出来。

——一张挂着菜叶子的扑克牌。

“好的谢谢你小姐!”黄少接过那张扑克牌,在如同两万只鸭子呱呱狂叫的欢呼和惊奇还有试图拆穿声中拔高了声音(他真怕一会招来城管),“大妈!麻烦您看一下!方片8是不是您想的那张牌!放心吧您以后会发财的!”——鸭子们再次狂叫,直接点燃了此人体内的人来疯细胞,“好,是!谢谢您!看来本少真的是不用拜魔术之神的男人!再借用一下您的烧卖。”

他接过那只被咬了一口的烧卖,手指十分灵巧地把它托起来,这个手势有一种奇怪的、似乎隶属于旧时代的优雅,像一位贵族绅士给自己填装鼻烟壶。他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装神弄鬼道:“噢,里面还有别的东西。恕我直言,小姐你的烧卖暗藏玄机啊。”

黄少天几年前在别人手上十足十地学会了风轻云淡吊人胃口,此时一脸高深莫测,吊得众人抓心挠肝。他装模作样地征求了一下女孩子的意见,然后伸手掰开烧卖,手腕一抖。

又一张扑克牌掉了下来。

“方片8。”他拈起这张牌,抬头冲观众一笑,眉目带点神秘坏笑,简直勾人魂魄,“再来两张就能凑炸了对吧。来让我们看看还有什么——”

两张方片8慢悠悠地飘了下来。

黄少伸出两根手指,动作伶俐地把烧卖一掰。

就在烧卖被掰开的一瞬间,大蓬方片8喷薄而出——完全违背了烧卖的体积和常理,就好像雪片和白色的鸟一样纷纷而下,简直吞天沃日如钱塘江大潮,站在它正对面的人只觉得自己要被这滚滚而来的扑克牌吞没,吐不出任何骨头渣子来。

我的天,鬼知道黄少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拆了几副扑克牌,那些鲜红的花色就在黄少身边旋转飞舞,整个把他包在里面,只能间或看见他的脸;他眉骨线条清晰地压住眼睛,投下一点阴影,就显得那瞳孔里闪烁的光极为珍贵而好看。黄少天噼里啪啦地在空中抓下一把牌,唰地展开成扇形,观众还没从一次惊叹中缓过来就又进入了下一次期待,个个高举拍照杆眼睛瞪得目眦欲裂,个个觉得自己患了散光,只恨自己没有慢镜头功能。简直化身成一堆长镜头录像机。

黄少:“刚刚那个都是小把戏,下面你们得看好了,魔术师的手永远是最有欺骗性的东西。”

他两手一错,就好像手影里面最基础的“鸽子”图案那样,双手翅膀似地扇了扇,握拢后手腕做个往前一托的动作——

一只鸽子凭空地、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手掌上。

它伶俐地一歪头,扑了扑翅膀,眼尖的观众叫起来:“鸽子的羽毛……!”

——羽毛上写满了方片8。

黄少再一次欣赏观众的表情,心中自己发糖并愉快地吃掉,魔术吗就是骗与被骗都自得其乐的运动——这就是它不同的地方,黄少多年从事此种行业,骗得得心应手愉悦无比,还多了两三个钱包。突然那十分乖巧的鸽子暴起,拿翅膀狠狠地抽了一把他的脸,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抖着满身的方片8飞走了,黄少心中一惊,不着边际地心想:“这是对我拿马克笔涂它羽毛的事实施打击报复?这小畜生!”

鸽子抖动着风格前卫的羽毛穿过莽莽人群, ——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觉得有一种飞越时间空间与万千意识的错觉,但其实这个过程就像柳树叶子抖动一下或者拿烧卖的女孩眨一下眼睛一样简单,黄少天尴尬地杵在那,心说天要下雨鸽子要跑,接下来的魔术是不是要烂尾。不想那鸽子往人群里钻了一圈儿,收拢翅膀笔直笔直地扎下去,停在一人手指上。

人群都嗖嗖嗖地回过头去,那是个带着低檐鸭舌帽的男人,下颌线条好看,西装铅笔裤穿得十分有型,露出一截两寸半的脚踝。他一边耳朵上松松垮垮地挂了只蓝牙耳机,鸽子停在他肩膀上一歪头,亲昵地啄了啄他的手指。

黄少心思转动如超市抽奖的城乡结合部转盘,指针又快又精巧地扫过无数概率和设想,嘴几乎可以不过脑子。这是本能,是肌肉反应,黄少天天性如此,不需什么人教他如何吸引观众注意力如何拖延时间,甚至连魔术师一点点拿捏得慧黠而不惹人讨厌的狡猾都无师自通。“这位先生是属鸡的?”他笑眯眯地打趣道,“我说小胖怎么就跟乳鸽投林似地扑过去了呢——坏了,我饿了怎么办!哎哎哎先说好,要是我穿帮了可不找保险公司,小哥你得赔偿全部精神损失费啊!现在,如果你肯把鸽子还给我的话……”

此人在台上像条滑不溜手的鱼,带着年轻特有的锋利的聪明,什么都宛转游刃,一般舞台事故都难不倒他,语速和手都快,简直天生魔术师的料子。没想到那人毫不客气地截断了黄少天的话,他道:“鸽子——可不在我这儿呀,小朋友” 

他手一翻,周围的人低声惊呼,鸽子就真活生生地消失在那儿了,那人还半是调侃半是敷衍地一摊手,连无辜都不肯做出十分架势,只摆了两三分意思意思给人看。黄少天摸不准他情况,来不及捕捉那一声“小朋友”后边的玩味和嘲讽,就看那人朝他走了过来。

此人走路并不精神,背弓成一个懒洋洋半弯不弯的弧度,所经之处如摩西分海,人群:哇!这是双人表演?这小伙子搞毛撒!上百双眼睛叽里咕噜地来回在俩人身上转悠,黄少天接住了这一兜子眼神,心说:我他妈哪儿知道,也许是嫉妒本少美貌来砸场的。他毕竟年轻,不如现在镇得住场子,站在那罕见地手心有点渗汗,那人懒洋洋地一勾唇角,晃悠着吊儿郎当在他面前站住,伸手给他一整衣领子。

黄少整个人一炸,条件反射地向后蹿,连带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说1不是学生2不穷3看上去不顺眼,要不要把此人钱包偷了。这人身高好巧不巧地正好高得足够产生一点压迫感,动作十足嘲讽他娃娃脸和身高,黄少正想骂娘,就看这人若无其事地一收手,一只鸽子噗啦啦从他领子里飞了出来。

黄少:“……?!?!!”

观众爆发欢呼。就现下情况来说,不明就里的观众何其无辜,不明就里的黄少何其无辜,只这个陌生人是罪魁祸首,黄少一时手足有点无措,又有点恼怒,好像有什么别的雄狮子在自己领地上秀肌肉秀身材,莫明不爽。偏偏那人十分有眼力见儿地负责添柴浇油吹风,抱着不把这小火吹大不罢休的心态冲人群一勾嘴角:“他居然在衣服里藏鸽子,你们真的接受这种设定?”

黄少:“………………。”

他眼观鼻鼻观心,镇定两秒,亲亲热热地和人去攀肩膀,硬是把自个儿往高出五厘米的肩上一吊,冲观众道:“好的感谢这位高人——对没错我也不认识他!”底下又齐齐抽冷气,黄少淡定自若,继续信口开河,“感谢这位兄弟给咱带来的精彩表现,而且我也必须澄清一下,本少并没有在衣服里藏鸽子的奇怪癖好,对胸肌和腹肌都是自己的,并没有鸽子撑着。嗯这位兄弟,不给我们自我介绍一下吗——”

他站得离黄少天极近,又高,黄少吊得好不费力,心里诅咒北方人个个恨天高,苏沐橙一米七还踩个十厘米红底鞋,简直一点面子不给人留。那人的钱包好拿得很,黄少得手轻易,心说这样还敢来砸我场子,就见他头一侧稍稍低下眼睛来看他,把帽檐儿往上一抬,露出半个漫不经心的笑容:“你就是魏琛说的那个宝贝徒弟小话痨?这习惯可不太好。”

作为名义上的魔术师、实则半个网红街头艺人,偶尔上上综艺、天赋异禀怀才不遇外加年轻气盛,只在街头实属有点伸不开手脚。黄少于是有个不大好的小偷小摸习惯。这没什么,他们这一行常有,只是黄少有原则,不偷孩子不偷学生不偷穷人,鉴于他手速实在太快,卡呀护照呀一类麻烦证件还能给人家塞回去(……)。这一下就尴尬了,当时他脸嫩年轻,一时不知道用什么姿态来面对叶修这么条老滚刀肉,双手呆呆地往身边一杵,只有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白眼球儿里分明地嵌着仁儿,明摆着心思多得能让人犯密集恐惧症。叶修打量他两眼,觉得这人好玩,遂往兜里摸了摸,掏出卷皮带来,嘴角要笑不笑地挑半个,含糊道:“没事,扯平了。”

黄少一看那皮带实在眼熟,再一摸自己腰。‘’卧槽!——你他妈……”

后来年轻人嘛,心中天地宽广得很,总能一顿串儿泯灭恩仇;况黄少好胜得很,总不能就放他这么过去了。于是接下来无数斗法、黄少试图找回场子,有一天晚上拉着叶修给他变了四个小时的扑克牌魔术,直到叶修产生把牌塞进他嘴巴里的冲动,遂被轰出嘉世大门,第二天锲而不舍,早六点蹲楼底下嚎叫:“老——叶你怕——了吗!不怕你就出——来呀!”中气十足抑扬顿挫,能拉上戏台开口就“苏三离了洪洞县”。

如果黄少生在民国,大约也是个名角儿,遛狗大爷:“小火鸡(小伙子)唱戏的噻?吊嗓子去那处吊啦——”

黄少:“……”

他突然觉得幸好叶修没下来。

叶修当时年纪尚轻,已经深得气死人不偿命的精髓,嘴炮质量十分有保障,心里揣着点孤高无朋,认为天地风雷水火土都姓叶,他排老九。

此人整天懒洋洋漫不经心,眼风都含着半旮旯笑意和一点儿戏谑,拽得简直想让人一脚踩上去,要命的是他还真有这样本钱,抱回来的魔术赛奖杯挂起来能排一套曾侯乙编钟,叫人无从嘲讽,憋闷得抓心挠肝。人家的确是厉害,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堪称魔术界的教科书、行业的标杆,精通从心灵感知到无中生有的几乎所有种类魔术。多少人想把他当龙门跳,未果,自己摔死了,而此人一直屹立不倒地持续祸害世间。黄少天常想,所谓祸害遗千年呢。

黄少天见过叶修表演很多次,没一次不被好好惊艳一把(他承认不承认两说),那种超越魔术而堪称艺术的惊奇和美感被翻来覆去地拿出来很多次,从来都保鲜而不会像女友、像蛋包饭那样会腻。它就好像落日云霞一般,每次拿出来看都值得内心波涛翻涌。叶修表演的时候就是会散发出自动聚焦视线、令人无法抗拒的气质,俗称王八(划去)霸之气;他和黄少快手不一样,动作看上去不急不徐得近乎坦然,让你潜意识地地排除魔术师做小动作的可能,把惊悸完完整整地从视网膜传送给神经中枢品尝,觉得这真他妈就是神迹并最终拜倒于其牛仔裤下。于是叶修不止一次地收到过粉丝请求预言世界末日、下次考试和股票市场,消除信用卡账单(叶修:“这个不能,不过倒是可以变成三张”)等脑洞通天的邮件。能让人真心相信这是怪力乱神承袭洪荒的神迹而不是手上把戏的,这儿没哆啦A梦,不好说后无来者;但踮起脚尖纵观前面,的确没个古人,大约也只有叶修一个了。

此刻他们找了个冷气充足的星巴克,双方都需要好好熟悉一下,叶修坐他对面,黄少端着杯子,回忆往昔峥嵘岁月,最终也生出了一点百感交集的错觉。他咬着捞出来的冰块,他们都明白这三年的空白一时不太好补上,得且让灵魂跑一会,于是他识相地安静了,拿眼去瞥叶修;叶修正百无聊赖地想抽烟,此处实行禁烟令,他不能抽,拿着打火机喀哒喀哒地玩。他另一只手摆在桌面上,此刻注意到黄少视线,抬起眼睛看他,黄少天下意识地躲开,视线飘到他手上。

这手是正经吃这碗饭的,构造神奇,手腕处一只核似的骨节凸起如同奔赴大海不复回的船,指尖好像真能生死人肉白骨,勾留住滔滔生命、流水、时间。黄少亲眼见过这双手摆弄扑克牌和鲜花和无论什么,缠绵住女孩子的卷发,擦去红色的唇膏,做什么都细腻优雅得像托着粒重逾千斤的珠宝,勾引着人的目光就向他的手去汇聚。然而他的手和托尔斯泰的眼睛、陀斯耶夫斯基的眉骨一样,同属这世间最贵重的宝物;估计有不少人动过把他的手移植到自己手腕子上的念头,碍于没那贼胆,只能止步于在心里想一想。老天爷赏他饭吃呢,谁敢去嫉妒老天爷啊。

【三】读心术

其时他们是真正所谓君子之交,寡淡,保持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能让人有安全感的疏离,玩笑话都堪堪兜着不碰底线,顶多在魔术上起一点儿争执口角,平常无伤大雅地嘴炮两三次。黄少年轻嘛,偏爱现代感强的炫酷魔术,讲究概念特效,平时没事练练飞刀啊飞牌啊之类,叶修那时候十项全能但偏爱古典方面礼服鸽子扑克牌一类,互相嘲讽起来动辄“韩国话唠杀马特艺人”和“过气老土古董跳大神的”,双双直切要害。

他们抛开夏天没有比赛于是得以偷闲的两三月,平时见面次数少得惊人,大约也就一个月一次——还是算上黄少天最末一段时间失恋频繁找他喝酒在内,统共平均下来的。对于黄少天来说这种关系刚刚好,冬天一起找个小馆子吃火锅之类,其时正值数九,江浙几地湿冷得刮骨头,黄少恰好在那边有一场比赛,他找过去的时候叶修靠在地铁站口,围巾挡住大半个脸,从袖子里吝啬地伸出两个手指头玩手机。此人扫了他一眼,本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原则张口就来:“咱们少天大大失恋了?”

其实读心术是需要大量心理学、微表情学等理论知识和本人实际经验支撑的,黄少天不得不用客观解释来冲淡他的不自在和毛骨悚然。事实是,即使心灵魔术在中国有四位魔术师精通,张新杰会让人觉得他是福尔摩斯、喻文州是心理医生、肖时钦邻家大哥哥,而叶修给人的感觉则只是“单纯地拿出来嘲笑你一下”并把它作为要挟你去买早餐的把柄、茶余饭后乐一乐的谈资,还被观众寄过刀片(据传)。不管传闻是否属实,那种似乎内心被扒光并十分精密地扫描了一遍的窘迫使得黄少有一瞬十分想把它付诸实践,不过在从小受到的遵纪守法教育下忍住了,转而狠狠瞪叶修一眼:“老叶不是我瞎掰,总有一天你会被以‘窥探个人隐私’告上法庭。”

黄少不比叶修整日浸淫于夕阳红的光芒之中,他骨子里还住着个年轻人,在“帅”和“暖”之间会果断地选择前者那种。此时他穿一身很显肩骨线条的黑色风衣(并且很明显,对此选择毫无悔意),肩膀稍微往前探了探,下巴在领子里缩着,哈气氤氲在口鼻之间;叶修盯着他显得苍白的脸和几乎熠熠生光的眼睛看了两秒,不着痕迹地撤回自己视线。“走,跟哥吃肉去。现在年轻人真是臭美。”他一只手鸟倦飞而云出岫地拢过黄少天的肩,端是似无心无意。

火锅店里白汽滚滚,以黄少天火眼金睛来看两米开外人畜不分,刚好能把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当成自己视线里、乃至于世界里唯一一个,眉目和鬓角都显得柔和。黄少天想要把这事好好跟人倒一下,又觉得大男人这样掉价儿,磨磨蹭蹭地在那看菜单,叶修也不急,趴在对面百无聊赖地拿手机玩开心消消乐。最后他大概实在饿了,懒洋洋一抬头:“要不哥来点菜?”

黄少定神一看,菜谱倒着的。

黄少天:“……行。”

两个都心知肚明,知道不能吃辣,大约算是作为长期饭搭子心照不宣的一点默契,不必宣之于口。叶修点了一堆鱼丸子和鱼,毕竟是杭州,火锅也与北方不同,佐料都显得秀秀气气的,他们无言地各自在白雾中低头吃了半晌,就听叶修状似漫不经心道:“小话痨,有啥事跟哥说说呗?”

黄少天一抬头,那眼睛在雾气里显得深黑无光,竟让人觉得像三更天的夜色一样包容而缄默,能藏下许多酒精、颠倒大笑和失态——然后第二天起来一抖毛,还是一条好汉。黄少天就把他的委屈呀难过呀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这点平时看别人发帖觉得矫情的难过来势竟如此汹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黄少初恋的缘故,反正它刺激了哪块大脑神经中枢,产生一点类似“疼痛”的感觉。所谓人心之复杂。在这种大潮中人如此迫切地想抓住一样可以漂的东西来自保,他嚼了嚼叶修夹过来的丸子,有点感谢这种关系;同时他心说下次看到这种帖子要记得摸摸楼主。黄少语文没学好,不知有个东西叫物伤其类。

他们对着磕了一下玻璃瓶子,叶修属于一杯倒,自觉地拿了瓶果汁,黄少天酒量和他比纯属五十步笑百步,但自认需要借酒消愁,于是开了一瓶啤。叶修伸着漏勺从火锅里捞鱼捞肉,黄少天在那嗑螺蛳,喝酒喝得十分悲壮。叶修突然伸手敲了敲桌子,道:“小话痨先别喝,趁着你脑子还清醒,哥跟你说个事。”

黄少天不知道自己是说“比起我失恋了有什么算事”还是吐槽此称呼还是嘴硬吹自己酒量对小脑无影响,于是干脆闭嘴,下巴抵在酒瓶嘴上,抬起眉毛看着叶修。叶修却状似无意地把目光从他脸上挪开,转而对付盘子里鱼肉,漫不经心道:“哥想去欧洲学学他们戏法,顺便街头表演,是个历练的机会……你看,你失恋了也不用惦记女朋友,老魏啊喻心脏啊也都不会反对他们王牌出门学艺,你要不要和哥一起?”

黄少天一时又不知道想什么好了。这奇怪得很,平常他脑子跟刷弹幕似的,今天也许是酒精的缘故,难得慢了慢。

他一时想为什么撇开苏沐橙吴雪峰之类而偏偏是自己,一时想叶修怎么知道师父和喻队不反对,一时想这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只等着他和女朋友分手,脑子里有点CPU过热;于是他拎起啤酒瓶子灌了两口,随便挑一个问:“所以为什么是我?”叶修狡猾,绕开正锋不答,眼睛狐狸一样眯起来,“有什么为什么的。”

黄少天还是盖不住酒精有点上头,有点死缠烂打,一副你不说我就不答应的架势,偏偏用在这么个问题上,让人只能想起说“你到底爱不爱我”的小女孩子。后叶修被磨了一个多小时(丸子都往锅里下干净了),实在被折磨得烦不胜烦(想想黄少天的语速),但这事是他先开口,一开口就占了下风;于是黄少天就看他抬起眼皮一瞥他,似笑非笑道:“哥喜欢你,不行啊?”

此人眼睛好看,眼风轻佻地从眼尾打个弯滑下来,黄少天看得一怔,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有你这么没诚意的吗老叶,别拿你对付小姑娘那套来对付我—— ”

叶修:“我们少天大大去不去?”

“……”黄少天盯他半晌,“去。”

奇怪得很,这时候他根本没考虑历练啊机会啊这一类话题,也没去想那些他倒背如流的欧洲魔术史,只是单纯地觉得想去,觉得应该去,如此理所当然,就好像奔向某个归宿;这决定做得如此干脆而近乎草率,就好像他已经看见命运里所有的剧本和可能性,挑出一个他满意的,然后照着做了下去。至于这里面是否有叶修的算计,是否卡好了他喝酒和脑部活动或者这个那个的——他突然不大想去计较这些。

后来签证票务什么的就都由叶修去弄了(魏琛和喻文州居然真都爽快同意),此人看着貌似万事不走心,居然在大使馆有一层七拐八弯的关系,两三周就弄到一本儿。黄少天还感叹了一下叶修皮下居然住着一颗靠谱的灵魂,结果拿到票的时候懵逼了:“卧槽!叶秋!为什么我们坐飞机到俄罗斯?!这可是冬天!是不是航空公司打错了……”

“没有,倒火车,”叶修正查航班信息,连个眼神都没赏给他,嘴里叼着烟,烟灰颤巍巍地累了挺长一串,“哥穷。”

黄少天此人其实冰雪聪明,脑瓜子活络得很,只是懒得在这上面多花心思,当即嗅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他寻思自己贴钱买两张直达意大利的机票,然后又否认了。他有点教父思想,觉得为朋友砸点钱没什么不可以的,但叶修自己是个极其骄傲的人,不会接受这种他觉得有点施舍性质的帮助,至少不怎么心安理得。骄傲的人弓着背在电脑键盘上二指禅,羊毛衫薄得很,支棱出一梭子脊梁骨,他挑了一节严肃地戳一把,“老叶。本少问你个事,你得如实回答。”

叶修半个身子转过来,两只手肘分别架在椅背和桌子上,盯着他眼睛表示洗耳恭听。给他这么一看黄少反倒不自在了,两手不安地搓了搓,眼神还是十分严肃,叶修正暗觉好玩儿,就听人家问:“老叶,你是不是和嘉世出什么事了?”

好一个黄少天,肢体动作明明大写的不自在,语气干脆得能杀鸡斩乱麻,和人掷飞刀一样准。叶修一时无语了片刻,不知如何作答,此事复杂,他又不想(也不稀得)撒谎。于是叶神采取了一贯的语焉不详措施,拿起惯有眼风似笑非笑地飘黄少天一眼,“看哥长得帅,想挖墙角?这个思想不行啊小话痨。”

黄少天就知道他不想说了。他悻悻住嘴,心有不甘,知道再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但心里头的猜测十分满了五六分,于是转开话题说衣服俄罗斯火车铁路设施皮草大衣。叶修被苏沐橙拖着去买了两件加厚(据传可以穿着直接去南极)羽绒服,然后琐琐碎碎地准备了一大堆,走的时候还是一小箱子一包,连托运都不用。黄少就这么干脆利落地给人在年里拐走了,还想着帮人补点钱。

他们到哈尔滨的时候冷得几乎让人濒临崩溃,一张皮表面冻透了,眼珠子僵硬,只觉得骨肉深处还有一点热气;俩人缩成两只鹌鹑在火车站等车,转去海参崴上亚欧第一陆桥。这俩人对着俄罗斯熊一样壮的士兵有一搭没一搭闲聊,黄少天本来就南方人,没抗冻基因,叶修掏个保温瓶给他泡了茶包,黄少天:“老叶,我、我、我要冻死在这,记得把我骨灰抱回蓝雨……啊、啊、啊嚏!”

“怎么,”叶修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少天大大上了贼船,后悔了?上车。”

然后他伸手拎过黄少箱子一并拿上火车。黄少缩着肩膀跟在后面,鼻尖通红眼睛带雾,形容楚楚可怜,叶修回头看他一眼,忍不住心软了一丢丢,“到欧洲就好了。”

这一个不动声色的安抚黄少天接住了,没说什么,却硬是从一般无二的语气里听出一点点来自叶神的歉意,黄鼠狼吃到鸡腿一样心里妥帖了,遂跟着进火车、找厢号。这暖气几乎让人浑身麻木僵硬如陷入乌托邦,手指不能动弹;冬天去俄罗斯究竟奇葩,六个铺位的车厢统共就他们两个,黄少天很满意。他跟叶修上下铺,身手矫健地就爬上去,嘱咐叶修道:“晚饭时间叫我。”

【四】扑克牌传送

不到一天他们就出境了,海关人员半夜进来抄护照看,叶修天生夜猫子属性,起来应酬。他们坐这条线不是时候,顶多能看到泥土色的荒原,冻冰的河,还有憔悴的树影;高纬度针叶林的绿色发灰发黄,但已经是足够令人振奋的颜色了。

天空颜色通常是鹭灰,或者晴朗得几乎叮当作响,草叶在冻土短暂的秋天已经放出全部积聚的光热,变成柔软服帖的丝。大风。下了一次雪,也许因为温度的缘故,黄少天感觉它近似蓝色,晚上车窗发出的光芒能映射一小片反光的雪地,窗玻璃上结了冰花。黄少天用手抹去一块精巧的形状,第二天它又冻上了,只是失却精密排列,像一块凝结的流水。

他们还是得穿最厚的羊毛衫,黄少天嫌上铺上下麻烦,就赖在叶修床上用会得脊椎病的姿势玩手机,叶修带了道具箱子,专心于一堆冷冰冰的五金器材,黄少天嘴挑得很,把火车饭里蔬菜一类都挑给叶修,床上四处堆着毛茸茸的毯子——某只对环境温度要求苛刻的生物嫌弃夜里冷,搜刮了全车厢的御寒工具。

他们穿过俄罗斯亚洲部分花费了半个月,黄少顽强挣扎一周,感冒了,到达莫斯科涕泪横流(其本人语:“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此人一天面巾纸用掉一包,把火车卫生间里的手纸都扯秃了,叶修心里不好意思,把自己带的羽绒服强行裹在人外套外边,拉上拉链,制式如同精神病院的拘束衣,黄少战斗力不行,抗争失败,被拉着两只空袖管四处遛。叶修一手两只行李箱,另一手两个包外加黄少天一只,于大街上拦下出租:“Taxi taxi。”司机看他俩好玩,逗道:“Hotel hotel?”叶修严肃,“Hotel hotel。” ——实在别有风味。

他们首秀就在莫斯科,叶修行事随性看心情,本来除了订票也没怎么好好计划街头秀,提前订票还是为了省钱。他们在某广场旁边街上就地组织了一场,天冷手僵,叶修还揣了俩暖宝宝。是关于穿越魔术的一个小专场,好在俩人才华能应付过来这一场还绰绰有余——叶修完全是走到那儿临时起意,未经黄少同意就从包里掏出海报架子喀啦喀啦展开一戳,然后“这里有场魔法秀有没有人想看啊”——直听得黄少英语六级还一懵,什么?!就被给拽着手过去了。

人群聚集飞快,乌压压蜂群似的,他们分别表演了纸牌穿越脖子、用鼻孔吸烟(用膝盖也知道这是谁弄的)、硬币四处飞舞做妖和读心术,以黄少擅长的华丽结尾圆满收场,最后叶修收到一大把钱(意外之财)。这两个大手大脚大男人,一个有苏沐橙管着,一个有喻文州负责收拾,平常完全不沾手收入这个东西,此时都觉得十分有成就感,点点数下来居然也有五十欧元……黄少天:“欧洲人出手大方啊!老叶我们可以这么发财了!一天五十,一个月……呃,至少一千啊好么!”

……也不想想一场表演就挣一百多万的人是谁。

黄少天往桌子上打着滚一趴,冰块被他迫害得差不多了,他晃着里边的冰水混合物,“说起来那时候咱们真可以啊老叶!我是说,完全没计划就跑去欧洲了什么的,还日入五十欧元呢。”

叶修脸上罕见地出现一点类似怀念的表情:“嗯。我们剑圣大大当时还被小姑娘搭讪来着。”

“别提了啊!”黄少天窘,“被搭讪的又不只我一个!谁在酒吧里不解风情接连拒绝四个姑娘,最后被老板娘打出去来着?”

他们相视一笑,心里想的都是哪天跟此人绝交就要先灭口,不然黑历史得被抖搂个底儿掉。

这熟悉来源于佛罗伦萨的冷雨、鹿特丹港的帆船桅杆下、罗马古皇城根以及许多地方无数次相互圆场配合,一起挤过无数酒店单人床和火车包厢,他们在欧洲这一年视频被转发过万,在Facebook 上居然闯出一点名气,搞出一套华丽的双人魔术,还在荷兰一条运河上的游船里混了一回包月魔术师(……)。这一场浩浩荡荡持续一年的漂泊(浪)结束于巴黎的海神广场,叶修把满天花瓣儿变成扑克牌,巴黎夜色喧嚣,塞纳河上闪过无数人世的浮光掠影,他们一起谢幕,叶修抓着黄少天的手十指相扣,举过头顶再落下来。

巴黎夜色莹莹如同一汪华丽而清澈的水,能软化内心不少坚硬的东西、催开不少生于指缝之间的花。叶修掌心半旮旯柔软有凉意,他扣得很紧,黄少天能感觉到指节里清清楚楚的骨头棱,叶修侧脸轻微地失真。他喉头上下滚动了两回,正赶上叶修一回头,挑起半个意味不明的笑看着他:“嗯?”

黄少天掌心一直出汗,他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借着在衣服上擦汗的动作脱开了叶修手,叶修转过去收他们支起来的海报。黄少天没话找话,挨着在他边上蹲下来:“哎,老叶你说,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我都没觉得真过呢。”

这一带冬天并不冷,正适合穿显身材的衣服,晚上明澈湿润,只觉得身上带了一尾柔软的夜雾。叶修正折叠支架,有点儿含糊地应了一声,黄少天继续道:“不过咱们的搭档生涯就这么结束了?你打算去哪,再逛逛?还是直接回去吗……”

叶修直起身子,他肩上挎着个细长的包,低头看着他,下颌的线条显得柔和而好看。黄少天不喜欢被俯视,遂站起来,就听叶修漫不经心地道:“哥要去趟……别的地方,可能不回来了,所以小话痨你自己逛逛吧。”

黄少天属猫科动物,第六感堪比女人和畜生(无贬义),那一句“不回来了”直听得他眼角重重一跳,心思还没怎么活动就先咂摸出了一点不大好的预感,就听叶修用一种讨论“今天晚上吃什么”的语气道:“小话痨,接下来哥说的话如果会给你造成心理创伤和阴影,允许你选择性忘掉——”

黄少天:“什么什么什么?两肋插刀还是啥?你是不是遇上啥麻烦了,跟本少说,本少把自己插成刀具架!”

叶修:“……”

他被堵得惆怅了一下,然后稍微往前倾了倾身,看着黄少天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特别喜欢你?”

每次和黄少天相处,他叶修都觉得黄少这人活得特别磊落,活得特别像闯荡江湖,特别——也许用这个词不大恰当——特别光明。他揣着自己的小心思,就觉得它显得十分不够看、也许还显得恶心,在黄少天面前只显得是个旮旯大的东西,但几乎是他能揣在心里的全部了。他七情六欲天生寡淡,一点儿石青藤黄的颜色几乎全抹在黄少天身上,但此人无知无觉;毕竟黄少天本身就是个鲜明的人,——黄少身上的颜色实在鲜艳,哪儿会发觉这么多出来的一点。

他堂堂叶神,和黄少天相处起来心思像个小姑娘,一边努力表现得自然不露痕迹,一边又十分纠结地希望他看出来。坏就坏在叶神演技实在太好,连一点端倪都没给人留下。于是他给自己做了做心理动员,十分无所谓地想:“说就说——反正以后估计也见不着他了。”

——造就了如此这般黄少呆若木鸡的状态。

他没去想之前叶修到底说没说过,也没顾上恶心愤怒一类情绪,黄少脑内好像有一种神奇的屏蔽机制,能完美地保证他在关键时刻不会被弹幕淹死。他直通通地看进叶修眼睛,那里边缠绕着金色的光,竟显出十分类似桃花潭水一样的缱绻和一往情深来,他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我要走了,少天不看在曾经兄弟的份上给我来个告别的拥抱?”

黄少体内语言程序正在缓慢重启,一时只顾着瞪着叶修,没说话,眼仁儿几乎要从尖尖的眼角溢出来。叶修看着他,嘴角提了一下:“那我就当你默许了。”

正如我说过,这一带冬天只是发凉,正适合穿显身材的衣服,叶修凑过去轻轻用一只手揽了一下他,能感觉到锋利的肩膀棱角;晚上明澈湿润,黄少只觉得他们两个中间隔了一尾柔软的夜雾。世界上所有的灯火都黯淡一瞬,叶修低下头轻轻蹭了一下他的侧脸,这皮肤的接触就显得十分干燥温暖,叶修后退两步,懒洋洋地冲他笑道:“再见,小话痨。”

他从衣兜里捞出一叠扑克牌,能生死人肉白骨的手指使它们轮番借助弹性扑向天空而后落下,如同一场华丽的魔法的雨,浩浩荡荡地盖住了他整个人。黄少天拼命拨开这些雨丝,地面空无一物;他怔怔地随手抓来一把牌看,抓了满把的红桃心。

整个巴黎温柔的夜色包裹着他。

后来黄少自己订了回国的头等舱,舱位宽敞,他裹在毛茸茸的毯子里握着橙汁,心不在焉地看电影——本能地他心里有背德感和一点轻微的不舒服,毕竟从小接受的是直男教育、政治课学的是男女比例搭配和生育计划,但另一方面他又十分微妙地想:“好像和叶秋过日子这个设定……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要不说命运喜欢讲冷笑话,当头能泼下来一盆好狗血,回国后在机场他听到新闻播报,一知名魔术师因表演水底保险箱逃脱失败,身亡,此人名叫叶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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