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狗

“莫失莫忘。”

未老

· 说好的生贺点文二号,没写完,先发上来,已经一万五了,我没法想象写完是啥样,写完我再发一遍。

· 养父杀手叶x养子叛逆黄,私设如山,HEHEHE,食用慎

夏天日长,黄少天脸上盖了本书,躺在沙发上午睡,乱梦萦绕。他刚吃完一根儿冰棍,含含糊糊地叼着那根木头棍子,叶修外出干活,尚未回来,暑气蒸蒸的,哪怕空调开得很足,房间里也一股迷离恍惚的热法,连带着他的梦也毫无章法和逻辑性可言。梦显得没头没尾的,背景一股三流言情偶像剧的味儿,好像是叶修请他在奶茶店吃冰沙,他说:“小朋友总要干一点在小朋友这个年龄段该干的事情嘛。”他叼着一根搅拌棍,似笑非笑地看着黄少天,掏出一把零钱,说:“去挑挑,帮我也拿一根吸管。”

黄少天嚼着冰沙,他仗着自己牙口好,肆无忌惮,嘎吱嘎吱的,叶修常年抽烟,牙也变得不那么结实,听着就露出一点“年轻人真好”那样的表情,他四下里环顾一圈,把脚向前伸一伸,踢了一下摆在墙角的一盆花。

他们坐在一个临窗的卡位,夏天的太阳是稀薄的,天空也是稀薄的,好像劣质欧根纱,斑斑卷卷地铺了一桌子。黄少天把杯子向前推推,杯沿儿上的水珠从小颗汇聚成大颗,然后滴滴答答地爬下来,他的手也因此变得湿而凉。他不怎么在意地把手在裤子上抹了抹,他说:“喂老叶,该你了——”

奶茶店主给他们拿来餐巾纸。她突然从围裙里掏出一把枪,对准了他。

叶修猛地推了他一把,黄少天吓了一跳,这个梦到这里就变得极其真实,他重心不稳地连人带椅子向后翻过去,冰沙也跟着洒了他一身。他能感觉到小冰珠子沿着衣领子化开,然后变成水珠,凉凉地向下爬,桌椅翻倒的声音叮里框当地散开,他好像能听见子弹推开气流,叶修的手极其有力。在这一片混乱中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睁开眼,漫长的、无终止的红色从他身后摩肩接踵地漫延过来。他看见了宛如实质的阳光,苍白而呈竖条状,好像被压榨干净的甘蔗;光和人一样旋转着,苍白而颠倒,他猛地倒抽一口气——

那根冰棍棒被他咬断了,它们的木头茬子在他嘴里散发出湿润的木头的味道。那本书随着他坐起来的动作滑落到地上,啪地打开,书页伶伶地在空气里晃了两晃。

 

家里有种夏天特有的、一切都被热晕了的安静,惟一一只活物乌龟正在安静凫水,四肢划拉着在瓷盆里转圈。太阳稀薄地从纱窗照进来,被纱窗同化,也变成了网眼粗陋的纱质,在地上反复流动。黄少天出了不少汗,此时空调一吹,立刻飒飒地沿着后背往下淌,他拽着自个儿的领口,愣愣地坐着呆了一两分钟;门锁喀啦喀啦转了几下,叶修叼着烟跨进来,手腕上挂着把黑伞,把手里的纸袋子往地上放。家族缘故,即使他从事非法行业,他也保持了人模狗样的习惯,大热天穿短袖衬衫,他这一弯腰,汗珠子就积攒在锁骨窝儿,反光如同桃花潭。他注意到黄少天了,一偏头,含含糊糊的,“呀,小黄同学又逃学啦?”

“嗯对。”黄少天坦然承认,没有丝毫自觉和反驳的意思,他弯腰把那本书捡起来,然后站起身。他的蝴蝶骨随着这个动作浮凸出来,显出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清瘦。叶修在门口换鞋,闻言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他这个抬头做得有欠水平,烟灰抖落了一地,“我说黄少天同学,你这也忒坦然了吧,能不能给你爹一点面子啊?”

“滚。”黄少天瞪了他一眼,到门口把他带回的纸袋抱走,声音冷冽,是叛逆期青少年对爹妈特有的那一种,一身九死不悔的反骨,带着不自觉的恃宠而骄。“又不是亲生的。”

叶修在后面注视着他看了两秒,这个目光不考究也不探寻,符合爹妈对于叛逆期青少年那种藏在后面的、不可言说的宽容,笑眯眯的。人年龄大了,包容的事情也多了,要在黄少天这个年纪,他就要掏枪跟人一决雌雄。他慢吞吞地打开包,把里面的枪一把一把拿出来撂在五斗柜上,然后往小猪储钱罐里塞进一把硬币,黄少天一回头,看见了,“说了你不要让他找钢镚儿!每次你都不用,还得我出去揣着一兜硬币……”

叶修耸耸肩。“哎呀少天大大。”他和黄少天同出一脉,承认错误也承认得坦然,并且止步于“承认”,并不打算改。(又或者黄少天正是和他学的?)“下回你负责买东西不就好了嘛。”

 

黄少天是被领养的。

孤儿院里能有这个福分的小孩并不多,到了他那时候的年纪,被领养的就更在少数。毕竟养孩子还是要从小养。在他为数尚且清晰的记忆里,孤儿院是个终年缺少光照的地方,白花花的:院服,冰冷油腻的浴室瓷砖,还有灯光,肝脑涂地。他机械地吃饭。他周围很多孩子小小年纪就得了心理疾病,却又被和没得病的孩子放在一起。人大概天生就知道如何自我保护,小孩子也是,他们还没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就只能一水儿地沉默寡言,剪着上个世纪的好打理的发型,惊人早慧并拥有枯朽的眼睛——好像还没有年轻过就已经老了。

黄少天那时候已经十二岁。欺凌事件到处都是,有的人加入他们,有的人忍受,黄少天选择对抗。他学会拿着铁管打架,每每因此被训斥禁食,又因为倔强的缘故,成为禁闭室的常客。他身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反叛大概是在那时候落地生根,然后抽芽,长在他的眼睛里,使它们惊人地亮,隔着禁闭室劣质的、带着气泡的玻璃看世界,他时常对周遭有种半报复式的、冷漠的憎恨。他讨厌庸常,厌恶对管理员满脸讨好的孩子,厌恶管理员形状尖刻的脸和她紧扎在脑后油腻的发髻,当然还有训斥。他当然也讨厌食物,但是当他需要生存的时候,他的厌恶会暂时性地妥协(某人语:“这是个难得的能力”)。

叶修来的时候形单影只,并不像别的情侣或者夫妇。冬天,他穿了件风衣,两手揣在兜里,。黄少天不像别的小孩那样绕着他的腿,而是坐在角落看书,从书页的上方看过去,旁观一样冷眼瞧着这一切。管理员向他推荐讨她欢心的孩子,他摇摇头,语气懒洋洋的,“我不喜欢小孩。”

他并没有多么用力,漫不经心地做了一个掸灰的动作,就轻轻松松把那些挂在他腿上的小孩都拎了起来,往边上一放,态度好像对待一串土豆。在不大良好的灰白光线下,他脸上有种不在乎的、倦怠的好看,他两手插兜在屋里晃了一圈,最终在黄少天面前停下,他问道:“你多大?”

后来黄少天就这个问题进行韩剧式的拷问,不依不饶地问他,问说为什么要领他回家他。“唔,”叶修在那浇花,他抬起头想了想,给出了一贯的、不靠谱的回答,“可能因为你长得像我儿子?一一如果我有的话......”

于是他被自己儿子踹了一脚。苍天在上,这叫什么事啊。叶修浇完了,扣好营养液盖子,直起腰来拍拍手,因为思索而皱眉,但皱也皱得并不走心。他面前摆了一排早就不受小姑娘和年轻人喜欢的大叶子植物,那些泥土鲜美的花盆被浸透水分,发出植物汁液的香气。

“你管我呢,”他说。

 

叶修,他是个杀手。领养黄少天的时候他二十五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

这设定俗套从而频频被拿来当写作题材,然而说出真相,恐怕要叫一众写手失望了:真的杀手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神奇。他才二十五,就已经不吸毒,也不喝酒,只是抽烟,在很年轻的时候碰过姑娘;但是那是很早的时候了,人的欲望会被年纪渐渐消磨,做这一行更是容易未老先衰的活计。在那个很年轻的时候,他生杀予夺过无数人,自己也无数次地牵起那戴大黑斗篷的哥们的手跳一跳换位舞,鲜衣够了,也怒马够了。但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它们足够过早地消磨他年少的轻狂和草率。他现在偶尔坐下来,在任务后抽一支他顺来的、甜香浓郁的烟,会觉得自己是个平庸的好人,没有妻子,也没有父母,守着他漫长的、只有两个人的生命;这么说来,黄少天就是那当得起的例外。

黄少天甫来他家,跟刚领回来的猫似的,生,不认人。他看着这孩子,他有瘦从而尖削的下颌,但他在碎刘海后面有警觉的眼睛,晶亮如同银子反光,他于是笑,说:“小朋友,欢迎来我家。”他把水和食物放在桌子上,是上网查的养猫的方法。他知道黄少天半夜出没。他耳朵经过这么多年,依然灵,十一点的时候他坐在床边上抽烟,听见拖鞋沙沙沙地在木头地板上走,小朋友无声地喝水,嘎啦嘎啦嚼胡萝卜一类,然后唰唰洗碗。通常这碗洗得并不干净,他要第二天早晨再洗一遍,但是懂事这个品质在小的年纪显出来,就独一份地可人疼。他洗的时候小朋友以那吸血鬼一般的作息在睡觉,睡得很轻。

起初的一周都是这样。一一二十四小时那么长,他们几乎只打照面;而两位当事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有一天苏沐橙和叶修聊天。那时候他们都坐在肖时钦拿来的塑料凳子上,分别等待吞日和千机的护理修复,苏沐橙拿着一纸杯的咖啡问他要不要,叶修拒绝了(“一股子中药味儿”);这姑娘明明对他这一点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却总是要明知故问一一又或者这也许是多年来她习惯的打招呼方式。她把手指缩在袖子里,喝了一口,从纸杯沿儿上方去瞥他,瞳清眸亮的,“你们家的小朋友,他怎么样?”

遂悉数近况一二三。苏沐橙听了皱皱眉,说你这哪有养小朋友的样子。“那么你至少应该带他去一趟游乐园啊。”

于是叶修从谏如流。他要是懒,他就真懒得没药可救了;但另一方面,他也行动力超群。时值秋天,他抱着千机坐公车回家,在最后排的热气里昏昏欲睡了一路,脸压在窗玻璃上,一个凉凉的印子。到了家他不解风情,直奔黄少天卧室把人摇醒。早些时候,他这么对待和他睡的女人没有问题,因为他长得好,抱怨就叫做嗔怪;但黄少天怎么吃这一套,时值下午三点,阳光好如黄油,黄少天从被子里露半枚肩胛骨,睡得呼呼呼呼呼。这他妈是什么事,他装乖一周,最终在神志不清的半睡半醒中暴露本性 ,闭着眼睛扔出去三只枕头,一通夺命连环击。他说:“我操,你妈的谁一一”

他一睁眼,叶修蹲在他床头的小柜子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似笑非笑的。

 

美好生活从看一张好的脸开始,叶修眼睛还被太阳光淘炼,一络一络瞳纹都是黄金琥珀,理应无价可求,黄少天一睁眼,在他周遭一摸,没枕头了。他被吓得不轻,差点冲着这张脸抬手就怼,转头就看见叶修笑眯眯的,“你要对你奶奶干什么?”

黄少天被震惊得不轻,居然就“啊?”了一声,充分彰显其不在状态和不明就里。叶修慈祥地冲他笑了,好心解释道:“操我妈就是操你奶奶。”

 

其实,公允来讲,这关系非常公平,即:谁也讨不着好儿。一个不会当娃,一个不会当爹。于是就去游乐园,当爹的不知道把人手牵一牵,他不知不觉就走得快,黄少天也不吭声,闷头就往上跟。等他发觉了黄少天已经在大秋天出了一身汗,热得脸都难得红了,有点忿忿的气急败坏。叶修一看,坏了,小朋友生气了;他的聪明触类旁通,于是赶在愤怒值累积到一定程度之前给他买了一个冰激凌,添加色素有点过多,蓝得亮荧荧的。但黄少天怎么介意这个。他从小没怎么吃过这类东西,吃得牙连着半旯下巴都蓝了。他们坐在长凳上,(按照叶修的提议)观察别的爹和儿子的相处方式,黄少天吃完冰激凌,咔嚓咔嚓啃那个蛋筒。他腮帮子里塞得鼓鼓囊囊,从眼角看一下叶修,说,“我觉得你最好放弃模仿。”

他说:“你看,我已经十三岁了,我也不会抱着人的腿,你也不会把人拎起来转圈圈。”

叶修瞥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这个一一也不是真不会。”他挑挑眉毛,“你想试,没问题......”

“靠。”黄少天说,思及前车之鉴,他堪堪控制住了自己的嘴,没有再说什么针对自己亲戚的话,他从眼角瞪人,瞳孔玳瑁色的,连着眼神也是玳瑁色的,顺着眼尾滑脱出来。一片叶子踢里踏啦地从他们面前擦过去了,他用眼睛去追逐它,它好像在挨挨挤挤地走路;太阳光从它上面的虫洞照过去,在地面上留下一枚明亮的孔窍,好像雪白的、被侵蚀的痕迹。

后来叶修又买了一支冰激凌,陪着黄少天坐了七回过山车。他显然并没有相关经验,被黄少天拿着该冰激凌糊在了衬衫上,留下一团蓝色尸骨未寒。多年以后某天早晨,黄少天收拾衣柜  问其本人,说:“靠老叶,我就特别不明白,你是出于啥黄鼠狼的心,陪本少逛了一天?”一一他得到叶修一个老狐狸似的笑而不答。事隔经年,扔掉成见和温度迢迢地往回看,他发觉那时候年轻的还太过年轻,而小的也还太小了;他聪明如同慧极必伤,所以黄少天自然不清楚,他这么聪明,有的时候也要不拿着聪明去做事。就好像拿着刀也不一定非要杀生一样。而有些事情就是发生了,人是没有办法的。

 

后来又是苏沐橙,提醒叶修说黄少天应该去上学。那时候叶修正巧有片刻清闲,就把他那些拳脚功夫只言片语地教一教,黄少天清楚他的职业,但他出于某种长辈的心理不去谈它,小朋友也理所应当享受了这一点点不动声色的体贴。他没想到的是黄少天学得惊人之快。连叶修这样缺少另一个学生作为对比对象、并且自己身为行业标杆的人,也对此感到惊讶;也许他是有靠这个换口饭吃的天赋,黄少天那时候刚打完沙袋,对此皱皱鼻子,“什么换口饭吃,卖身啊?”一一由此换来叶修大笑。他从沙发上支起自个儿,悠悠吐一口烟,似笑非笑去看他;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黄少天尚在抽芽的肩胛骨薄薄两块儿,边缘好像要凌空起飞。他又抽了一口烟,瞥着他道:“你这样的,还不叫卖身到我这儿?”

“靠。”黄少天从眼角去瞪他,他的眼珠子显出一种玳瑁色,好像琥珀蜜腊。“你才卖身呢。”

他这个年纪,正好上初一,况且孤儿院又不是没有基础教育。他背着书包,身体还没从他在孤儿院的生活反应过来,瘦得单单落落的一个,裹在宽大的校服里,眼睛清亮,无辜如同任何一个好看并纯粹的初中生,但那时候叶修已经能清楚地找出他身上不驯的地方:他的眼睛是尖的,连带着目光也是薄薄的。他手指抵着下巴,目送黄少天出门去,不仰天大笑,安安静静的,脊梁骨透过校服凸出来,如同植物沉默的根系。

他猜到黄少天是个天生的反抗者。是的,没爹没娘,并很早学会和了解到群殴、打架、抵抗,没有人能像他一样拥有痛恨并咒骂世界的资本和能力了;而且他还那么小。但是至少他没有。叶修想象他在学校会捅的篓子,会干的事,他把黄少天当成年轻人而不是孩子,尽管他其实就是个孩子;于是他抽了一口长而香甜的烟雾,慢慢笑起来。

 

而叶修何其聪明,都要跳脱出了六道轮回,只差安个探头去预报地震,揣测一个小他几乎十岁的人的想法就如同探囊取物那么简单。如他所料,黄少天绝不是个好学生。从各种意义上,他都不是;初一的时候他尚且能披着乖巧的皮,过了一年就原形毕露。他只是仗着聪明和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恃聪明而骄,他不写作业,打他看不顺眼的人并且所向披靡,尖锐地评价不中他价值观的事物,打一场篮球下来收获的水要有两箱。(想想他爹是干什么的!)可是回到家里他又是个平稳并且好好活着的人了,他去买菜,洗碗,和叶修进行清汤寡水的吵架,并且过招一一他并不是不知道反抗者这个角色的坏处;他太清楚,他这么聪明,可是架不住他是个青少年,或者说,架不住他乐意。一一谁叫他乐意呢?又谁叫他有这么一个便宜爹;这比起杀人的行当,又算什么呢?而他的便宜爹也并不管他。他自己有一套曲折的过去,就由着黄少天长,这源于一种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深植的相信,他从皮子上完全不同的黄少天和小时候的自己身上看出了某种深藏的相似,比如说独,还有“我看不顺眼,心里过不去,我就揍他”的简单然而强大的逻辑。那时候他为了这逻辑吃不少苦,也曾灰头土脸,但他漫不经心地笑,并不打算去纠正或改变它。他知道改不过来。有些弯路,人不走,要后悔,走了呢,事隔经年想起来,也只是会笑着叹叹气,说:“唉,当时......”但别人都知道他不是真叹气。

一一因而黄少天几次三番进办公室。老师要叫家长,叫三回叶修才来一回。这三回里的那一回,他打电话,用办公室坐机,翘二郎腿,袖口挽到半截胳膊肘,在他老师余怒未息的瞪视下说:“喂,老叶,你干吗呢一一”其时叶修正躲在半旯阴影里头,心平气和地瞄准十米外的目标人物,黄少天给他设的小黄鸭手机铃突然就开天辟地地响起来,好一个伴着BGM的老子闪亮登场。这一下子好家伙,呼啦啦一群保镖围过来,他叹口气,把枪倒转一个个儿,单手接起电话,“黄少天。”

他跨前一步,格住一个人的手腕,利索地过肩摔,并且直接成为该人手腕子骨折的罪魁祸首;这一下简洁漂亮,但那种尖叫穿云破月地进入话筒,再从另一个话筒出来,毫不失真,大得连老师都听见了,当即一皱眉,心想这是不是什么非法行当(的确是)。叶修从包里掏麻醉喷雾,下巴颌儿和肩膀夹着手机,说话也有些含含糊糊的,吐气吸气,清晰如切耳闻,他说:“干什么,哥任务都要被你个小朋友给毁了。”

黄少天在话和话的空当儿跟老师解释:哦我爸是打游戏的。说完他底气有点不足,补一句,“电竞。”

于是他迎来老师多了一层“难怪你是这德性样儿”的理所当然的眼光。操你妈,哪个德性样,他一腔气愤无处发泄,咬牙切齿地捏着话筒,“......你他妈快来。”

 

叶修来的时候万分随意,刀山火海他通通走过一遭儿,此时找中学的老师谈话想必也很简单,他扛着他伪装成画具箱的枪械就来了,进学校门前才想起来要把身上的烟味拿古龙水(苏沐橙送的)盖一盖。他进办公室的时候黄少天正坐在小圆凳上,伸开两条腿,歪着头;这一歪深得历届倔骨头真传,好像即使一道雷劈在他脖子根儿上,他也要九死不悔改,他一抬眼,眼睛很亮,但尚没有刀锋一样的、冷的光在里头。他老师中年妇女,瞧见叶修这么一个年轻人进办公室,瞪着眼睛没敢认,反倒黄少天盯他几秒,认亲了,“……爸。”眼神依旧不服,像是分分钟要暴起打人。

叶修闻言哟呵一声,稀罕了,小朋友开金口,他千万般聪明,此刻只后悔没能未卜先知,开录音给录下来。“哎。”他答应得顺顺当当,心说,不枉哥千里迢迢跑一趟;他把箱子撂在门边,给自己拉一张凳子坐下,泰然并且自若,搞得老师一个恍惚,以为自己是客。此处三人年龄几乎涵盖三代,肃肃相望默默无言,最终还是叶修先开口,明面上问黄少天,实则眼睛看着老师:“你这犯了什么事啊。”他口气清汤寡水的,特别无辜。

于是老师开始历数黄少天罪状,看得出她是被黄少天气得不轻,对着孩子反反复复说几遍觉得不过瘾,还要对着家长再说一遍。关键是老师这个职业有种特殊性,它总是把特定的内容反反复复阐述到烂,也因此影响了人说话的习惯一一黄少天是习惯了,叶修这样看见冯宪君就跑的,活到这么些岁数也没见到这架式,不禁在铺天盖地的口水和他几乎听不清楚的弹幕状文字泡中自我放空,盯着老师油光光的粉底。他对黄少天究竟干什么了事的猜测一路级别上升,从“和老师吵架”一路到了“和哪个小姑娘卿卿我我结果来了个情敌就把情敌千刀万剐成肉馅”,目测马上就要到达“先奸后杀”的的级别,他自己也被骂了无数回的不负责任和不管孩子。哟这可不能怪我,他想,是这孩子自个儿不让我管。显然他不知道有个东西叫做“我叫你不管你就不管,我叫你死你怎么不去死”。他和黄少天坐在那里宛如两袋土豆,要不是他仗着自己身手漂亮,他早就要怕老师抄起桌上的裁纸刀把他们二位通通捅豁,二十分钟后老师终于想起了什么,问道:“您是不是打游戏的啊?”

叶修闻言“嗯?”一下,还好反应迅速,八风不动,说我是。他何其耳聪目明,一眼看见黄少天两只手按在腿前面的椅面上,满脸泰然,毫无悔改的自觉,只是眼睛轻并难以察觉地扫他一下,如同飞鸿踏雪,不留痕;他似笑非笑看回去,也是不落人耳目的,但他又很快转向老师。他说我想我们可以走了。

 

黄少天跟在他后面。那时候他已经像任何一个少年人一样抽条,显出一种特有的、手长脚长的清瘦,两只手揣在兜里,踢踢踏踏地走路。叶修停下来一小会,等他跟上,有点忿忿地想:年纪小就这点不好,两三年就长得这么高了,也不会在走路的时候被他无意识就落得很远。一一他当年也是,因为短了裤脚而把长裤当九分裤穿,露一截冷白的、未长成的脚踝,然后是七分裤,最终无可奈何地扔掉它。他问黄少天:“咱们少天大大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我觉得她要吃了你。”

黄少天闻言抬头想一想。“你说近一周的,还是近一个月的,还是全部?”

“算了。”叶修叼出根烟,单手使打火机。这时候起了点风,他一手拢着火,就显得他手指透光一样。“你到底犯了多少事啊......你不后悔就成。”

他这话说得很平,没有一点儿威胁的意思在里边,黄少天闻言瞥一眼他苍白但好看的侧脸,“喂老叶。”

他说:“你看我以后去当杀手行不行?我昨天不是已经能在你手底下走十六招了?”

叶修看他一眼。已而夕阳在山,他们像任何一对庸常的、有血缘关系的父子那样在路上走,儿子是刚放学的儿子,爹是来接娃的爹。天边的晚霞是红色和金色,深重而绝不轻佻,一字一顿,滚滚地倾轧过来;东方有稀薄并且脆的月亮,叶修的颧骨上落着一点光,他们的影子在油烟和榨菜味儿里被拖得很长。他看着黄少天的尖下颌儿,漫不经心地笑了,他说:“这不是个什么好活儿。”

“操,别那么看我。”黄少天瞪他,“好像我是个小孩儿一一”(叶修:“你就是啊。”)“况且人都这么说自己的职业!你说过我可以自己随便选的一一”

叶修和他待了三年,对他是如何能说这件事拥有清楚并且直观的认识,并深刻了解放任其奔涌而下的后果,于是打断了他。他吸一口烟,然后吐出来,烟雾在夕阳的光线下显出一种沙沙的灰蓝色,他说:“不是。”

他顿了顿,然后他接下去,他说:“我干了六年一一这不是个好工作,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了,我不希望我儿子也跟我一样。”

黄少天愣了一下,然后很快地去看叶修,在喑哑的光线下,叶修眼睛里落花流水样样齐全,并且在眼角有水汽遇冷凝结成的霜雪和雾,一直逶迤到他的颧骨上。他被这一句话里头的、叶修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东西搞得心脏漏跳一拍,也因此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去说“你大爷”。叶修平常拿给他的、来自当爹的关爱不能说少,但明晃晃放在面上的也并不多,黄少天因而心安理得地享受了这一点,他扭过头去半晌,最终闷闷地哼了一声。

他从自己校服胸前的口袋里掏钱买了两支冰棍。年轻人牙口好,黄少天嘎啦嘎啦嚼得痛快,叶修常年抽烟,没落下一口黄牙已经奇迹,听着都觉得牙根子一酸。冰棒化出稀薄的甜味,这时候天上的星星渐渐变得浓郁了,他们抬起头,楼房和楼房的尽头是一抹很浅的橙红,好像勾兑了水。他们争论这究竟是红色还是橙色,橙红是他们互相妥协后得出的结论。

 

叶修并不是无敌的。他也是人;他能至少保证自己不死,而那已经是对于大多数他的同事而言极大的幸事。他有的时候也挂彩,但好在一年四季穿得多,衬衫一裹,不是大伤大病,基本黄少天这个级别看不出来。但骨头断了又是另一回事。阴雨天气氛好得很,但是他难挨的时候,他有了理由叫黄少天四处跑腿。

但黄少天中考那段就不一样了,好在有一个苏沐橙,扛得了弹药箱也下得了厨房,其中后者得到更多感恩戴德。终夜的雨使他终夜不睡觉,并因此发现了黄少天也不睡觉,他在十二点的时候捕捉到了走廊上误入的一撮黄色灯光。多稀罕,他想,他以为这人不在乎学校的任何事的,他掐灭烟,披着毯子往黄少天房间里走,他的职业习惯使他走路如同猫一样悄无声息。他透过门缝去看,少年人的肩膀已经在变宽了,但他的蝴蝶骨却使叶修一个恍惚,他想起三年前,那骨头也是一样地轻并且薄,好像凌空要生双翼,他靠着门框,无声地笑了一下。那一绺灯光打在他身上,把他界限分明地染上一条橘色。

黄少天正与一份语文卷子殊死搏斗,他脑瓜子灵光,但参不透语文这东西。他在奋笔疾书的时候还能猝不及防地一抬手腕,正好架住一只来偷袭的爪子;贱手其主人毫无悔改自觉,手指一勾就要点他麻筋儿,思及明天他还要做引体向上,转而摸一把他脑袋毛。此举引起民愤,黄少天差点拿笔戳他身上,“卧槽你干嘛!我都要中考了好吗!!”

叶修不为所动。他看着黄少天的脖梗子,白生生一截,如同洗干净的茅根,其味道是否一样地甜润就不得而知了。“不错嘛少天大大。”他指那一套格挡的动作,两手懒洋洋地撑在他肩膀上,冲他眨眨眼睛,“小朋友要中考了才得好好睡觉,知道吗?”他不问黄少天这么发奋是要干什么。

黄少天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儿。离得这么近,连体温都是可以传递的,叶修的手指头按在他肩上,薄而妥帖。他晃晃脑袋,被这种干燥而温暖的气味弄得有点困,其具体原因,就好像被吓坏了的小孩儿,看见妈妈才想起来要哭一哭;他拿美工刀唰唰地翻了几个刀花,漂亮并且利索,以此试图清醒一点。但是嘴硬还是要硬的,不然叛逆期青少年的面子往何处放?“睡你大爷,我还要写完一套卷子......”他伸出手,去够桌上的清凉油。

他是困得迷糊了,忘掉了叶修的大爷和他的关系,而叶修罕见地没有用这一点来嘲讽他;他攥住黄少天的肩膀,把他如同拔一根萝卜或者咸鱼那样,从桌子前面拔了起来。

黄少天尚没反应过来,如同萝卜或者咸鱼一样瞧着他,早先被他揉乱那把头发里,有一根直挺挺地翘着一一这时候他因为困和懵逼,看上去既不咬人也不反叛,乖乖的,眼角是琥珀蜜腊那样的弧度。叶修冲他懒洋洋一笑,拿毯子把他一卷,另一手就揽住他腿弯,如同拿一只蔬菜卷一样把他抱走了,而被抱的那个从小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要扑腾一下:操,操,日你大爷的叶修,放我下来,劳资能走路!一一直接横跨了不知多少辈份(他倒没有再提卷子)。叶修把他放在他自个儿的床上如同把蔬菜卷放上托盘,黄少天顺势滚几圈,挣脱饼皮,即毯子。叶修站在床边上,他居高临下地看这他养了三年的人,黑暗里黄少天的眼珠子圆并且冷冷地亮,跟猫科动物一样。他平时并不和黄少天有身体接触,连拉一拉手也少见,此时鬼使神差,想起苏沐橙看的那些家庭剧里某一幕;他弯下腰,精准地找到小朋友背上的蝴蝶骨,手指也跟着在边缘游了一下。到这儿他倒有一些罕见的无所适从,于是草草收尾,但这“草”只有他自己觉得。他压低了嗓子,说晚安。

黄少天震惊地僵直在了原地。他没有想到叶修居然在这时候干了一件这么黏糊的事,他的耳根子猝不及防地烫了一下,好在他还没必要对此做出反应:叶修忘记了拿走他的毯子,那毯子发出长久并且恒定的烟味,很淡,好像红茶那样有微弱的烧灼感。这股烟味使人觉得安心并且暖和,黄少天把它拉过来。他感觉到困意随着烟味兜头盖脸地卷上来,如同潮水和黑夜;长期累积那种困铺天盖地,淹没了他,如同潮汐漫过水草,在这种困里头他突然想起了一种鸟,黑蓝的羽毛,在叶修领养他那天一直站在窗外叫着,“滴儿一一答”,带着一点凄哑的味道,但尾音是甜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个。

 

 

黄少天中考发挥正常,顺利升进某高校,之后就是成串的K歌和聚会,夜夜笙歌的,照这个样子下去,他迟早要夜不归宿。叶修对此一笑置之,反正他有多半的任务都在晚上,黄少天这样儿,倒省了操持饭的麻烦。有几回叶修去接他,把车远远停了,站在路灯底下等着,黄少天被灌了半瓶啤酒,远远透过热得失真的空气去看他,恍若置身于灯红酒绿之外;那人本来在抽烟,一抬头,看见黄少天了,便把烟熟练掐灭。

他走得近些,能看见他眼睛里稀薄的灯火,浮沉波折如过万重山,还没有好好赏玩呢,就先行被扣住肩膀。叶修皱着眉下头,就着黄少天的手把他校服外套闻了一闻,“咱们少天大大喝啤酒了?”再闻一下,“燕京的?”

靠,这是什么操作,黄少天心想,狗都没法这样儿,说他这是狗鼻子都对不起他。何况叶修长年抽烟,这根本不科学。但他歪在副驾驶座的时候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他闻到叶修身上安定的烟味,脑袋迷迷糊糊地贴在窗玻璃上,被叶修腾出只手推了一推,“别睡,到了家起不来一一明天还有新生入学会呢。”

黄少天本来就要睡着了,车外面温度暖和,连带着玻璃也变得柔软,最适宜靠着打盹。他闻言一个激灵,“什么?真的假的?!”

叶修看他鲤鱼打挺打得好玩,把手机在他脸前头晃一晃,青绿色光芒一闪而逝。“忘了,你自己在监护人那栏填的哥手机号。”他叼一根烟呷着,并不点燃,含糊地一笑,“明天参加你家长会去。”

此前黄少天的家长会都由叶修一帮狐朋狗友待劳,此人毫不客气,把一众大神都拉来替他顶缸,从苏沐橙到魏琛,凑一个亲戚齐全的家庭绰绰有余。由此,黄少天没想到叶修去家长会有什么问题一一新生会是新生和家长一块儿,学生在班里,家长先去礼堂开一个大会,然后进班听班主任讲话。都是那套流程,听得他频频打哈欠,他们学生早早完事,他坐在墙根玩手机,玩得投入,不知道自己身边围了一群小姑娘。女孩子毕竟脸皮薄,都只敢围着,不敢实实在在地看,好半天才有人凑上来,小心翼翼地红着脸搭讪:“咳,同学,那个,那、那是你哥哥吗......”

她这么一戳,黄少天手指偏移,直接导致角色横死当场。他有心爆粗,看在是个女生的份上忍了忍,一抬眼,表情如同被冒犯的猫科动物,他皱着眉问:“谁?”

一一继而他一仰头,就看见了他那便宜爹,叶修鸠占雀巢,跷着二郎腿坐在离他最近那把椅子上,一手托下颏,懒洋洋地看着他;他因为长年干见不得光的事情,脸白并且缺少人类应有的血色,就更显得眉目浓墨重彩。那时候,黄少天顺着灯光向上,眼神描摹过叶修削弧标准的下颌,他才发觉他那年轻的父亲长了双回雪流风的好眼睛,他当真肯认真看起人来,眼光流转间山河倾覆;春花秋月在这一眼里通通老死,他看看他那些尚未能记得住名字的女同学,一瞬间明白了她们的感受,并且产生一种无从生根、不讲道理的优越感。他一抬下巴,说:“这是我爸。”

 

那时候,黄少天头一回发觉,叶修是好看的;这种好看还不是一般的好看,是能让他借此被女生快速亲近的那种。他觉得自己有点毛病,一个男的,怎么能觉得另一个男的好看呢?他和自己较劲了一会儿,但他又想,反正美这个东西不分性别,况且好看就是好看,人不都觉得古希腊雕塑好看么,那这也应该是一样的。他很会说服自己,他对这个说法感到满意,于是他嚼着冰棍剩下的木头棍子,转而去玩他的手机了。

论一个想法如何举足轻重一一不过一动一念,何其轻巧而不用放在心上的事情,好像蝴蝶一扑翅膀,只够人看着“呀”一下子,然后就转头并且把它忘掉。但这一个想头不一样。它只是暂时沉寂,它终将地动山摇,如同蝴蝶效应掀起的风暴那样埋下伏笔,并且无可救药地改变他全部的从今以后:原本他只会是个凡人,喜欢上一个或者很多个姑娘,结婚或者不结婚,没有孩子或者有很多孩子,最终平庸地老死。但某种程度上,从这一刻起,他和那样的生活划清了界限;日后他想起来,只会象征性地感叹或者惊讶,或者聊胜于无地和别人讲一讲:想老资当年......揭开一些故纸堆里的事情,如此怎样怎样。但他不会后悔。

 

 

黄少天十七岁的时候,叶修消失了一年。

他这个消失很有叶修风格,就如其人,并不特别解释原因,也没有和人说些什么的意思,好像茫茫这么大一个世界,没有人值得他在走之前交代并且略略牵挂一下。一一他只是单纯地不见了,黄少天在高二的某一天放学回来,弯着腰换鞋,他看见玄关门框子上用刀钉了张纸条,纸张明显来自他无辜的笔记本,叶修一贯龙飞凤舞的字在上面写:送你了少天大大,银行卡密码你知道,勿念。

勿念一一这两个字带来很深重的不安,黄少天攥着纸条,他想,念什么念?彼时他已经拥有了线条修长漂亮的身体,介于少年人和青年人之间,拥有白生生的脚踝,他把那把刀拔下来:那是柄优美的匕首,考究并且不像叶修拿来一贯凑和事的便宜东西。那刀锋发出凛冽的、进乎蓝色的光芒,近乎薄情,又好像能使水蒸汽凝结成雾,无端使他想起叶修的眼睛;他这么一想,心里咯噔一下,他和叶修这个人相处四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昭昭告诉他:叶修不在了。他鞋只换下一只,姿态罕见狼狈,跑进屋翻叶修的衣柜:一切都安好,连他那条专门用来人模狗样的领带都吊在横梁上;他手探进那一堆裤子和衬衫一摸,却缺少了某长条盒子:千机不见了。

叶修是不会离开他的千机的。

千机。操。他靠着柜门大笑一声,操你大爷的叶修,只有千机值得你看顾,连我黄少天也不能算上是不是?黄少天聪明得很,他猜着叶修是走了,但他去哪,多久,是否还回来和是否尚且活着,他都不得而知。他放声大笑,但越笑越难过起来,他想那你把我养这么大是干什么......于是他捂住了脸,他又想,那你要表现得这么在乎我是干什么呢。

喜欢这件事,类似寻找隐藏物品,达成隐藏条件并没有摆在明面上的进度条,但它是在走的,并且要在某个时刻“咔嗒”一声,人就发觉:操你大爷的,我怎么喜欢他。一一而那个触发时机差到极点,是在叶修走了的时候,正常言情剧走向,即使黄少天,也不能免俗一一他靠在叶修衣柜边,闻的全是那股老旧并且浸润入骨的烟味,它们从他背后环绕过来,把他泡在其中如同把药材浸入黄酒,就像多年以来它们做的那样。

夕阳煌煌,沿着楼对面的玻璃折射进来一小截,是厚并且古艳的赤金色,黄少天往窗户边挪一点,把手伸过去,他的手指也变成金质了,冰凉并且叮当作响,但同时也在骨髓里燃烧着。他想:“叶修,叶修,他妈的叶修。”

他站了起来,到叶修的桌子边上,拉开抽屉寻找一支烟。都是黄鹤楼一类,白纸里掉出烟丝来,叶修这个人,贵重东西不适合他挥霍。他点燃一支烟,把它架在烟灰缸的边沿儿上,就好像熏香那样;然后他坐在桌边。廉价的烟雾荼毒他的肺,那青色的云烟浸染他并试图把他同化,云彩往西边去,黑暗如同潮水般漫上来。在这流转的晦暗光影里,他看着云彩变成深的暗紫色,那一点火星子缓慢地红亮着,平稳从而如同一颗濒死的星球,他扭过头去。白昼与黑夜缓慢交接,而叶修在太阳或者月亮底下,他不能知道和触及的某一处。

 

 

叶修不在的时候,黄少天努力生活;一方面来讲,他过得并不好,可是另一方面,他也没有特别痛失爱父(......)那么心痛欲死。文学总是要掐两头的极端;它知道大多数真实都是黏黏糊糊的一团灰色,中不溜儿,没有什么好讲述的。

他还是年轻,而年轻人多半自诩成熟,他们多半不知道生活的本来面目,而有朝一日总算知道了,要为其琐碎烦乱而惊。他曾经因为水和天然气而手忙脚乱,一笔账算不清楚,只觉得这几年数学都喂了狗;他又有一回忘记了交电费,晚十一点半咔嚓一声断电,直搞得他坐在黑暗中呆愣如鸡三分钟,最终跑到楼下小卖部买了一斤蜡烛,烧起来浓烟滚滚,一开窗户,要让外头的人报火警。他起先是在学校食堂解决伙食问题,之后受够了永远比应有的量多一倍的葱花和少一半的肉,自己操刀下厨。古今多少美人才子折在厨房重地,刀山火海是字面意思,他烧糊三只锅,并且差一点引起一次火灾一一手忙脚乱里他弄倒了油瓶,火苗腾地蹿上来,舔食他的手腕,并且点燃一半的案板。他从洗衣机里扯出转到一半的床单盖上去,在那一串带着洗衣剂的水渍横贯地板的时候他嗅闻到了焦糊的木头味,他猝不及防并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自己,叶修走之后他全部的狼狈、不体面和无能,土石一般的疲惫凭空出现并压向他,他累极了。但黄少天何其不服输的一个人,他咬着牙,拿墩布拼命拖地,他想:“老子活得很好,他妈的叶修,他妈的叶修一一”但他撒谎了。

黄少天从未放弃寻找叶修的踪迹,他已经能流水般使用那把刀,但在此之前付出没有导师的巨大代价,锋利的刀在杀人前容易先伤己,他为此险些付出一个指头。但他总是学会了。十七八岁的年纪,理应在放学后到奶茶店,约喜欢的姑娘,玩游戏和看电影;但黄少天只身一人。他举目茫茫无亲,只身在不熟悉的、残酷的另一个世界磨出个血肉壳子来,他揣着冰雨四处探寻,在黑市找和任何认识叶修的人有关的痕迹,学会了真刀实剑地打架和搏命;叶修这一行的人都隐蔽并且不轻易露面,他只找到过研究武器的肖时钦,也从他那里知道了一些模糊的消息。叶修活着,但他是否过得好?是否健全?是否爱着谁,依旧抽烟,是否抛弃他在这里的一切,包括他法律意义上的儿子?他都不得而知,他在那里进乎半瞎,向着光跑,手里近乎惶恐地攥着一线蛛丝,生怕和叶修这一点联系就无端端断在岁月河谷。任何寻找都是盲目的,就如同他那初出茅庐的喜欢和爱,他有的时候半夜两手按在水池子两边,看自个儿日渐削弧标致的脸,看得心生厌恶,自己都嫌自己没出息,但他又转瞬嫌弃了这个想法;他在暗黄的灯光里把脑袋搁上枕头,那一瞬间他回到了那种叛逆的、反抗者的姿态,他想:“我他妈就是喜欢他。”

他做了梦。梦里面好像在下雨,窗外传来无数簌簌索索的声响,他披了条毯子,坐在客厅落地灯的光圈里玩游戏,怪兽头在屏幕上有人脸那么大,口水和蛀牙清晰可见。他听闻门锁转动,有人从他身后靠近他,带着深重的雨水和夜雾的凉气。他把他囫囵整个搂住,连着毯子的,导致黄少天操作失误,游戏主角横死当场,血花四溅,他的手指带过他少年特有的、清瘦的蝴蝶骨,他懒洋洋地说:“少天大大想我没有?”

黄少天转过身。他想要抱住什么;他的毯子滑落到地上,他的两条手臂在空气中相遇一一

他只抱住了他自己。

 

他猛地坐起来,一如他四年前那个闷热并且静止的下午,他床头放着的笔记本和书被他这么一带,噼哩啪啦往地上掉,带起地板长久而响亮的震动。他在一堆毯子里闻到了久远的、亘古的、暗沉的烟味道。他忘记了关灯,四下里举目无人,他光着脚走去拉开窗帘,是茫茫的、无休止的黑夜;他愣了一会,突然就像他这个年龄的大部分小孩儿一样,伸出一只手,抱住了另一只手,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哭。可是他没有这个资本和心情,他再次点起一支烟,它缓慢、平静而温柔地在床头燃烧着。

TBC

完结了我会再发一遍。

最近累得不行,明天分班考,我肾亏。

求评论求评论求评论

评论 ( 30 )
热度 ( 271 )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太平狗 | Powered by LOFTER